母亲这才怀揣着一颗跳动不已的心,想低头去看沉檀阿姊,恰巧沉檀凑了过来,那大大头颅,把她视线完全挡住。
无名火气瞬间窜上来。
“你来搞啥子!”母亲一把推开沉檀,呵斥她,“喊你帮忙的时候你就晓得躲,这哈不要你的时候,你又往上头凑,这么讨人嫌!”
沉檀注意力还在阿姊那,全没想到会挨母亲这顿训。
直到被推开去,沉檀都没反应过来,母亲是哪里来的火气。
“凝香,没得事情嘛?”母亲头朝下,想去看看沉檀阿姊。
但地窖里实在太黑,就是阿姊擎着一盏烛火,那也照不开整个地窖。
光太微弱了啊。
阿姊好半天没出声,母亲在地窖口也是干着急。
这地窖入口太小,成年人要想顺着楼梯下去,简直太难。
“幺娘,我下去看哈凝香……”堂哥站出来,想要将功补过。
他比沉檀阿姊要大些,喊名字或是喊妹妹,都是可以的。
母亲没有点头,她还在等沉檀阿姊的回答。
这一阵,时间几乎都停滞不前。
母亲手自推开沉檀后,就像忘记了似的,一直高高抬起,不曾放下。
她面上神情也是凝固的,两条柳叶眉弯变了弧度,瞳孔看起来有些凶神恶煞。
唇边青色绒毛,都根根笔直,在不亮堂的屋里,天光斜进来,写满紧张。
沉檀不敢说话,不敢动作,一颗心,也记挂着阿姊。
明明不是很熟的两个人,沉檀却总是会忍不住把目光投向阿姊。
或许,何为血缘,这就是血缘吧……
剪不断,隔不开,理不清,说来说去,总绕成一团,总结做一体。
姐妹大概也就是这样。
“没得事……”这会儿,沉檀阿姊的声音,才慢慢从底下传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地窖太深,沉檀总觉得阿姊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颤抖,也有点软弱无力。
黑暗除却能吞没光明,莫非,还能吞没一个人的意志吗?
听得沉檀阿姊说没事,沉檀看见,母亲明显松了口气。
是真正提心吊胆,又放下心来那样明显的差别。
她手仍悬在空中,眉眼也还是那样凶,但她的精神气,全松了下来。
像是风筝回向大地。
虽然动作很缓慢,但归心,是在没有风的那一刹,就开始的。
还好阿姊没事。
沉檀也放下心来。
“你这个细娃儿,你没长嘴巴啊,没得事刚才不晓得说,把人担心死了都……”放下心来的母亲,又开始数落和抱怨沉檀阿姊。
这样的数落和抱怨,沉檀在往后的日子,时常听到。
不止是母亲说出,还有 好多人,老师,朋友……所有人都这样。
在事情已经发生,在事情已经过去后,他们总是会说这样的话,这样伤人,又无济于事的话。
沉檀从前总是受害者形象,总是无端承受这些伤人,这些无济于事的话,便总是不能理解,总是心生怨怼。
明明能好好说话,为什么不好好说话?
明明是关心人,怎么话说出来,全是责怪和谩骂?
那是我的错吗?
没有人及时站出来,没有人做我的后盾,是我的错吗?
这世界加诸我这样多不公,难道不能一一还回去,这是我的错吗?
她总是一遍遍问心,一遍遍问自己。
后来,很后来,沉檀也有了想要保护的人,也有了想要心疼的人,她发现,那个总是抱怨数落的人,就变成了自己。
我知灾难即将来临,可我能怎样呢?
我知道你上当受骗,知道你一无所有,可是我能怎样呢?
我知道你这样不会,那样不好,有诸多人弃嫌,可是……我又能怎样呢?
毕竟我也只是一个平凡人,毕竟我也一样一无所有,毕竟我也……无能为力。
我只能抱怨我自己无能,抱怨你没用,抱怨这世道不公……
我只剩抱怨。
也只能抱怨。
我努力过,可我能给到你的,真的只有这样了。
很抱歉。
那个时候,母亲如果能有空闲,心里大概句句都是抱歉吧。
恨不能以身替之。
大抵就是这样。
面对母亲的抱怨,阿姊照旧沉默,只擎着灯盏,不知要她下去做什么。
母亲回过神来,才松口,要堂哥下去。
也是细细叮嘱,但堂哥胆子是格外大,三两下,也不用细看,踩着长梯,‘哐哐——’两下,就到了窖底下。
“你动作慢点儿,煤油灯都差点给你搞熄了……”
“不得……”
“你还说不得,你看嘛……”
“你拿手挡到起点撒!”
许是堂哥动静太大,沉檀听见阿姊小声埋怨。
“你们两个往边边站,我要抽梯子了……”母亲朝底下喊一声,说完就去抽长梯。
沉檀看母亲喊的气势,还以为抽走长梯,可能会撞到底下的二人。
但母亲从头到尾,全凭一口气,把长梯原封不动往上抬。
沉檀屏气看着,那长梯,几乎没有丝毫摇摆过。
待抽走长梯,祖母拿钩索钩住箢篼,缓缓送到地窖里,沉檀才知道,阿姊和堂哥下去,究竟是要做什么。
“你们找哈红皮的红苕……”祖母怕钩索伤了两个小娃娃,等他们接走箢篼,又慢慢把钩索收了上来,朝二人道,“要圆的,红皮的,凝香拿煤油灯照了看,莫拿错了。”
红薯,有不同种类。
在陈塘这边,主要种植三种。
长条黄瓤,长条白瓤,滚圆白瓤。
前两者皮泛黄,吃起来水分太重,甜味儿不足,且甜的不均匀,有的齁,有的淡,因此,人是不吃的,惯常拿来喂猪。
当然,特别穷苦人家不说。
实在过不下去了,人都吃不饱,哪里还管猪呢?
沉檀在祖父家那两年,印象中,就吃过两回这样的番薯。
削了皮加进饭里,煮给人吃。
若是没削皮,那就直接煮了喂猪。
后一种,皮紫红。
个头很圆。
陈塘地贫瘠,所以红薯往往长得很好。
紫皮白心的红薯,里头粉糯,烤了吃,那是上等的美味。
就是祖母这种吃过大半生红薯的人,都觉滋味上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