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维境无法呈现他人灵术,而阵法以我的灵力维系,这样说你可明白了?”乔森从容一笑,“原来你是因此一直对为师心存怀疑。”
乔易棠赧然低头,不知该作何回应,只好静待乔森继续往下说。
“你那日在议事堂中曾说,如果真的动手取洛千常性命,不能保证十二年前的事不会重演。为师听见你这句话后真是欣慰至极,你很有远见,处事也很稳重,已然是个能担大任的大人。”
“那么有些事情,为师觉得兴许时机已经成熟,可以尽数告知予你了。”
眼前男人确实不是乔家上一辈的长子,乔易棠心中早已有底,但亲耳听见师父坦白这个身份时,还是怔了许久。
乔烨成为第十二任天尊后,向往逍遥生活的乔森便远走他乡领略四处风景。
初次孑然一身去外地,乔森身上没带银两,长途跋涉却又饿得慌,到驿站看见同样独自一人的殷司越,二话不说便夺了人家的吃食。
殷司越还是头一回遇上强盗,但他也不是个软柿子,抬手抢回筷子往案上一拍,“啪”的一声断成两截。
“正好一人一双。”
乔森眉眼带笑弯起嘴角,拿过短了一截的筷子继续吃着。殷司越气不打一处来,端起碟子便往地上扔去。
可乔森修为亦不俗,一个瞬息便兜回险些一撒而空的丸子,“哎,浪费可耻。”
“你无赖!”
“这位大哥行行好嘛,我从外地来的,丢了钱袋,就要饿死在路上啦。”乔森两口扒光东西,“兄台也是习武之人?”
“你饿死关我什么事,我习武与否又与你何干?”
“好,无关无关,最后请教兄弟一个问题,临家该怎么走?”
殷司越这才认真瞧了他两眼,“你要到临家去?”
“嗯,去借些银两。”
像是听见一句笑话,彼时并不知道乔森身份的殷司越只当他是在疯谈,“你当临家是什么地方,想去便去?竟敢妄言向他们借银两,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那我吃了你的饭,总得要把钱还你不是?”乔森不多解释,只推揉着他往前走,“劳驾您带路。”
殷司越旋身避开那魔爪,却不料乔森一踏步上前,双手依然不离他肩头,忽地狡黠一笑,“这样,你我比试比试,我输了就不麻烦你。”
两个人谁也不让谁地斗一场,从驿站一路打到山崖,最后因为乔森抓着的树枝陡然断裂,身边亦没有支撑点和落点,他掉到半山摔断了一条腿。
“呃,好像,迫不得已求兄弟高抬贵手。”
“你故意的吧……”
“没关系,等我康复咱再继续,下次你输了的话,我俩之间就一笔勾销如何?”
“果然你就是个无赖!”
殷司越虽然咬牙切齿的,却还是将他搀到医馆去。这下子治腿和住店的银两依旧由殷司越垫付,还得麻烦别人照顾,乔森似乎更没有不还人情的理由。
和很多欢喜冤家不打不相识的故事展开无异,两个人打着打着就熟了起来。
“我的银子全被你花光了。”
“所以我说啊,你给我带个路去临家不就完事儿了吗?”
“开族世家谁敢招惹!我不还是为了你好!”
“嗯,那你可真是个好人。”
殷司越拗不过乔森,但他不敢登门拜访,只将乔森领到灵线阁去。
意料之外的是掌事们皆对乔森和和气气的,他虽然疑惑,然而并没有机会过问。或者说,他又能以什么身份去打听别人的隐私?
既一直不愿挑明,肯定有人家自己的顾虑。
乔森消失了三日,再次找到殷司越时,钱也还了,房契也定了,就在琼羽仙和艮族交界之地的一个村落中。
殷司越还是耐不住好奇心,试探性地提了一嘴,“这财产不会又是强取来的吧?还是跟人打架打赢了?”
“我像是不讲理的人吗?”
“哪里是像,简直就是,土匪、强盗、神经病。”
于是两个人又从正午打到晚上。
“我就是怕你觉得我脑子不正常,才没告诉你的。”
躺在草坪看星星的乔森悠悠开口,正在烤兔肉的殷司越瞥了他一眼,“什么?”
“丹鼎派掌门你认识吧,就是琼羽仙天尊,其实我是他哥。”
“什么关系你也敢攀啊……”
乔森笑笑,吐掉嘴里的狗尾草便一骨碌坐直身子,“好没好,我饿死啦!”
殷司越是一个游走八方的浪客,虽然很潇洒,但终日居无定所始终没个保障。在乔森的游说下,他也住进了房子里,两人隔三差五便会结伴闯荡一番,更喜欢闲来没事就换个地方打架。
乔森总说对他是一见如故——喜欢自在的生活,与自己志趣相投,一心钻研武道与人切磋,再不断精进修行;亦与以前一个关系密切的朋友相若,同是艮族人,身怀一堆稀奇本领。
最巧的是两个人长得也十分相像,乔森总是会感叹第一眼看见殷司越时,仿佛瞧见了自己。
在日复一日的你争我斗中,二人可谓是相互扶持共同进步。而没有一起外出的日子,各自遇见的喜事乐事,对方也成为了彼此首选的分享对象。
“哎,我今儿可是在大家跟前秀了一把箭术,你猜猜我得了个什么奖励?”刚回到屋舍的乔森径直往殷司越房间去,突然凑到他跟前亮出一只螳螂——是竹编小玩意儿。
被吓了一跳的殷司越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能不能成熟点,也不数数你惹哭过几个小孩子了,还跟人家争第一。”
“怎么啦,我心年轻着呢,你咋不说你自己,天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捣鼓这些纸片小人,能让它们活过来不成?”
“……老顽童。”
殷司越看着窗边花瓶多出来的一只螳螂,和蝴蝶、蜻蜓、蜜蜂成为了“一家人”,嘴上不停嫌弃着,笑容却是不自觉爬上脸庞。
他偶尔会觉得,跟半路遇到的疯子就这样搭伙过上惬意乡野生活,是一件很不真实的事情。
但还蛮不错。
可是一天乔森忽然大惊失色指着半黑半红的指环,对殷司越说自己必须要赶回去琼羽仙一趟,不待他作出回应,夺门而出的人在目光所及之处已失去踪影。
放心不下的殷司越沿路追去,在即将及至城门的三里地外发现了负伤倒地的乔森,身上并无明显伤痕,但中了堪比千里散的窅冥虺蛇毒。
乔森活不成了,他一个武者没有足够强大的灵脉,即便压制毒素扩散,也只能再活一旬。
“真糗啊,怎么会输给除了你以外的其他人,在外头我还没尝过败绩呢。”
自唇角不断溢出的乌黑血液也堵不住乔森的嘴,殷司越却说不出一句回应话来。
即便做什么也无济于事了,他还是将乔森背起,一步一脚印地回到他们的住所,在屋子里翻了半天,想要找到能解毒的丹药。
“没用的,没用的。”坐在榻上的乔森拍拍身侧,“哈哈,真突然啊,你说是吧。”
殷司越木然地落座床榻旁的椅子,依旧不发一言。
“我不是一个好哥哥。”
“自由的生活确实是我所向往的,可是做出离开丹鼎派这个选择,是因为我三妹。”乔森叹了一声,抬眸望着殷司越,“我是真的抛弃了乔家人这个身份,因为我的妹妹也离开十五年了,她是被我二弟处死的。”
“我不通灵脉,不清楚一个人走火入魔后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那个时候的她只乖乖地坐在那儿抬头看着我,可我二弟说她已经不认识我们了,如果依旧留她在世,不仅她痛苦,全部人都会痛苦。”
乔森红了眼眶,声音亦有些许哽咽,“也许我是知道的,我们的父亲当年因为走火入魔变得六亲不认,我初入通炁境尚未稳定,为了保护弟妹被他一掌打来,从那以后灵根尽毁。”
“说实话他已经不是人了,完全失去理智,偏偏是整个琼羽仙实力最强的存在。后来母亲与他殊死搏斗同归于尽,才救回大家。”
“但是阿悦她真的什么动作都没有,或许不是所有修炼出了岔子的人都会疯魔呢?会不会有什么方法可以把她救回来?她没有发狂,没有伤人,还是被一剑取了性命。”
“阿烨只说,一人与天下人的取舍,肯定要选择后者。是,他说的是事实,是从小到大父母亲教导我们时时刻刻都要记住的一句话。我争不过他,是我做不到像他那样深明大义,所以我离开了,待在那里只会让我更加痛苦。”
而远走高飞的他,现如今连回去与弟弟并肩作战的机会都不复存在。不知是何方不善来者,既是冲着丹鼎派去,自然也不会放过他。
然而就算走上了绝路,他还是没能为自己的家园作出最后的拼搏,也没有再见到亲人最后一面。
“我像个傻子一样叭叭半天了,你怎么跟个假人一样,平时不是最喜欢损我吗?喂,你掉什么眼泪啊真是的……这房子给你啦,我又带不走它,哭什么哭,还怕没地儿住?”
吃了乔森软绵绵的一拳,殷司越才突然回过神来般动动脑袋,“谁要你的房子,自作多情。”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殷司越盯着乔森右手上已经变为全黑的指环,又抬头看向闭上双目的乔森,忽然朝他心脏处渡送灵力。
“有什么用啊,我又不修灵。”
“闭嘴,让你多活两天还不愿意了是吧?”
乔森没心没肺地笑笑,“这十五年我过得很开心,真的够了。”
殷司越一顿,半响才妥协,“说说吧,还有什么愿望。”
“愿望啊。”乔森倒是很认真地思考一番,“以前护不了妹妹,现如今失去弟弟,连自己家也守不住,我不配当乔家人,琼羽仙应该不欢迎我回去,就在这附近葬了吧。”
“能不能说些活着的时候可以完成的——”
“我本来就是个无欲无求的人嘛,你又不是不知道。”
又是一阵为时不短的相对无言,渐渐地乔森睡着了,半夜醒来之时,殷司越仍旧守在床边,只是他也合上了双眼。
“喂,你睡着了吗?”
殷司越没有回应。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丹鼎派能好好的。”乔森喃喃自语道,“不过这个愿望好像太大,乔家没有人了,也不知道我的两个侄子有没有逃过一劫。”
“还真是有些难过啊,我没吃够你烤的兔子,怎么就再也吃不着了呢?”
“说好去无极森林闯一闯的,对不起啊,我要失约了。如果你还是决定要去的话,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殷司越,你的名字真有意思……我终于要见到她了,你说她会原谅我们吗?”
“我还是贪心了,我不想死。”
等身旁的人没了声音,殷司越才缓缓睁开眼睛,清冷月色映进他眼眸,窗边的竹艺品忽地被风推倒,散落在地。
剩下的日子里,他还是得要外出打猎谋生,回到家时乔森总在沉睡中,他们再没讲过一句话。
直到乔森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给殷司越留下了最后的字迹。
“愿汝一世安好,永远逍遥自在。”
厅中案台上一盘新鲜出炉的兔肉,在时间流逝中失去了最怡人的风味与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