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浴头挤出串串水线，细如蛛丝，在如雪的肌肤上，欢快着打碎了，光滑的背脊汇聚着涓涓细流，越过高耸如丘的双臀，沿匀称的大腿滑落，
良久。莫淇享用够了水的宁静，她回想起绝岭上的浴血奋战，那凶猛的岩狐用爪子撕开了同伴的躯体，同伴们与他同归于尽，她身上沾满了血，不知是队友的，还是岩狐的，她开始拼命用手擦拭身体，好似有许多污垢附在了身上。擦完后，她又狠心抓挠着脖颈，好似对自己恨之入骨，啜泣声中，几道粉嫩的印痕出现。
她又回想起，昏迷后一道白色的光把她唤醒，那光领着她一路走出了秘境才消隐，那道光是什么由来？它好像有生命似的，是一领路的精灵，将自己一路平安带了回来。
莫淇的思绪紊乱，将身上擦了一遍又一遍。走出浴室那一刻，浑身轻飘飘的，披上柔软睡袍，穿过幽暗客厅，走到阳台上，手肘轻倚于雕花石栏，进入一天中最愉悦的时刻。
享受着孤独，享受着五颜六色的天空，那是莫始国的天空，是无数道极光交织成的画布。她不怎么爱天空，她爱的是孤独，那是她便于无所顾忌拥抱的爱人。
她打开唱片机，房间充盈婉转的提琴独奏，是提琴家安弦紫的作品。在莫淇看来，她是描绘孤独的音乐家，她亲临过安弦紫的演奏会，在莫始国的音乐场，当然，她没有时间听音乐会，也无兴趣结交安弦紫，毕竟音乐家是三教九流。
在莫始国，谁的地位又能媲美科学家呢？尤其是优秀的学科骨干力量。
没有科学家，哪有莫始国民安逸的地下生活呢？哪有那奇异的天空，那些游走天际的极光，白的、淡紫的、浅青的、浅绿的、酸橙的、梅红的、橄榄色的，为城市维持着白昼的激情；入夜时，是褐的、深青的、深红的、深黄的、蓝灰的、海绿的、紫罗兰的天空，幽静着，浪漫着，即使拥抱着孤独，也是温馨的。
漂浮于音乐之中，莫淇望着天空的变幻多端，只这么望着，没有思虑，没有苦恼，没有喜悦，渐渐地，她开始忘却一切，任由睡意牵领着，回到柔软的被窝。
这一觉，很沉，无梦。
醒来时，世界已经变得嘈杂，窗外是喧嚣的大街，住在3楼也能听得见人们的说话声，机车往来，哄闹声敲击着钢筋水泥铸就的地下都市。
莫始国是座很大的城。市中心巍峨高耸着弧形的塔式建筑，共有七座，怀着各自迥异的格调，是一簇灰色摇曳着的修长裙摆，壮观而不失绮丽。那里是莫始国的高地，只配由精英群体支配。
中心向外一圈，是矮层的椭圆建筑，是彩色玻璃幕墙贴满的大楼，共有十四栋，好像多彩的花瓣，衬托着市中心妖娆的花蕊。那是莫始国的商业中心，是休憩闲逛的场所，是宣示都市公民平等自由的空间。
商圈往外一圈，是更低矮些的，不超过5层楼的住宅区，将市中心与商业区团团围住，让城市显得热闹，共有三条环线穿行，纵线则分为二十一个街区。
莫淇住北三区，她是穴司的司士，以她的身份，可以住进一区，可她这样的重要人物还有很多，多是退休的老人。
莫淇对此并不上心，八区离市中心也够进了。她是莫始国司士中最年轻的之一，父母都是普通职员，父亲是电工，母亲是商场的售货员，她的成就源于天分和奋斗，家庭给予她事业的扶持自小很缺乏。
莫淇几乎不拿自己当女人。她不善交际，稀奇古怪的公式和试验器材绘就她豆蔻年华的全部色彩，也塑成了她清冷的人格，可水即使成了冰，也是易碎的。
莫淇是穴司司士，穴司是莫始国七司之一，其余还有术司、冶司、器司、驿司、筑司、医工司，七司会议是莫始国的最高权力机构，决策举国上下一切重大事项，七司以外单独设有事务署，负责国家的日常管理，由七司会议选任长官。
穴司的职能是为国家建设提供原材料，这是她的工作，穴司有六位司士，接受司都汀松的领导。
莫淇的形象与其他司士大有不同，至少他们都是男人。莫淇有一张精致的脸，乌黑蓬松的长发，肌肤白到没有瑕疵，若非工作缘故，她的手磨着厚厚的茧，有两根手指扭曲了，穴司的人定要将她当成一个办公室的摆设。
容貌没有成为她进步的障碍，她有股子狠劲，不仅是在实验室里，在撰写研究报告时，她还是穴司科考外探队的队员，是去过异域，见过腥风血雨的女人。
莫始国茶余饭后的传闻里，莫淇的手沾满人血。有一回，科考队员全军覆没，只有她半死不活逃了回来，若非杀出一条血路，如何能得以脱身。所以，同事眼中，她是花容月貌的科学家，也是个女魔头，不应有男人胆敢爱慕她，所有人都该敬畏她。
这一切，莫淇是不能够知道的。成人的世界里，谎言总是带着笑脸，真相却充满责备，距离是藏在心里的，大家都默契的让各自好过，彼此编织着虚伪。
莫始国的日与夜没有绝对界限。天空永远多彩，气候永远温和，早起的空气绝不清新，也从不浑浊。似乎这个国家的一切都是可控的，稳定的，不会有惊喜，也少有意外。
今天，出门之前，莫淇一反常态，站到了试衣镜前，她努力把自己打扮得妖娆，可她对于怎么化妆，怎么搭配衣着，没有任何心得。她尽量打开回忆，搜索关于女人穿着得体的画面，可她记得的，只有穴司的工作服，男人们的，女人们的，勤杂工的，门卫的。
她不懂女人的品位，试衣镜极少被她关照，镜面落满灰尘，像铺了层雾，正如她的记忆，浸着薄雾，模糊着一切女人的景致。
上身的黑色蕾丝长裙是她换的第五套衣服，是件贴身的连体裙。黑丝布料衬托下，她有点儿白得发亮，她的脖颈细长，让她想起了宝华秘境中的天鹅，她只见过一次天鹅，是摆在地上的猎物，那优雅的死相。
这种关联让她感到恶心，于是她戴了条项链，是妈妈送的，她找到工作时的纪念品，是条塑料珠子穿成的五彩链子，尽管不配黑色的裙摆，至少看着不像头天鹅了。
够了吗？她心里反问了好几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瀑布般披落的长发不能更蓬松和卷曲了，唇淡一点吧，有点厚的唇再加矫饰就过于性感了，修长的眉，清澈的眼，也不必更画蛇添足了。
折腾了近一小时，一件衣服，一串项链就算浓妆艳抹了。
下了楼，遇着姜婆子，一个五十来岁的单身女人，离过婚，儿子在医工司工作。她在一楼开着家面铺，生意算不上好，北八区住的人不多，几乎都是科研人员，不算热闹的街面，只是往来的交通很频繁。
姜婆子睁大了眼打量莫淇，啧啧道：“哟，乖乖，今儿刮的哪阵风，莫小姐变了个人似的，简直认不出来了，哟，这项链，呵呵，也真够稀奇的。”
莫淇正饿着，于是进了面馆，姜婆子问：“点什么？”
“鹅肝面吧。”
姜婆子应了声，转身去厨房吩咐厨子下面。
“姜阿姨，等会儿。”莫淇细声叫住了她，扭捏道：“你看看，我这样子，这打扮成不成。”
“成，成，莫小姐这样的美人胚子真不多见，穿什么都成。”姜婆子眼睛笑成一条缝，继续回厨房去了，心里想着：你要是能和我伢子好上，那才好，生个娃，保准漂漂亮亮的，这事儿，怎地撮合呢？
莫淇坐下，从随身的手提袋里取出张折叠的纸，展开，认真看起来。纸上密密麻麻写满小字，是张讲话稿子，是下午昭国年会上准备的发言稿。
昭国年会是莫始国一年一度的科研汇报会，是官方最重要的会议，议程主要是公布各司当年来最重大的科研成果，评选科研功勋奖。莫淇今天受邀发表演讲，因为她在建筑材料科研领域的重大突破，而且，她有可能得功勋奖，所以，今天对她很重要。
看了一会儿，姜婆子端来碗热腾腾的汤面，上面浇着层油灿灿的鹅肝酱。莫淇一面默背发言，一面小口嗦着面条。
姜婆子看她吃了几口，就转身回了厨房，在里面大嚷：“你整个一豆腐脑，怎么又丢了鹅呢，八成是地下室又没锁吧，再丢，你非给我赔不可。”
“我，没有的事，怎么能怪我呢，我晚上又不住这里。”厨子委屈着辩解。
莫淇吃了半饱，剩了半碗面条，就付钱匆匆离去。走到街边的城轨站台上，望着明晃晃的铁轨发呆，脑海中默背着发言稿。不一会儿，白色的轨道列车进了站，莫淇挤上车，神不守舍坐到了市中心，进了穴司大楼。
穴司大楼有89层，是市中心最壮观的“花蕊”，楼身的螺旋度很大，因而国民笑称其为“漩涡塔”。穴司职工是七司中最多的，漩涡塔之于穴司刚好够用。
莫淇的实验室占据了第八十楼整层，再往上就是司都汀松的实验室和住所。七司司都住在市中心办公楼顶楼，这是莫始国的法律规定，象征着国家体制。
电梯如同离弦之箭，很快将她送到了80层。电梯门一开，就听见整层楼飘荡的欢声笑语，原来是司都汀松到了。
“哟，你们领导迟到了，被我抓了现场。”汀松朗声说。他带顶绿色鸭舌帽，遮住了原本匮乏的头发，个头不高，加之中年发福，穿着宽松衣裤，披条拼色坎肩，宽边眼镜架在肉乎乎的鼻头上，秀气的五官衬着圆脸，显出了一分孩童般的气质。
漩涡塔里，汀松是每个人的朋友，即使他不熟悉所有人的面孔，不能记起每个人的名字。
“老板，你瞧她的样儿，老漂亮了，不像咱们的头儿，有点儿,有点像女人了。”莫淇的下属莫笛引起众人嬉笑，他是个精瘦的青年，高个儿，长发，一脸稀疏的碎胡渣，也是科考外探队的队员。
“必须的，今儿是昭国年会，头儿得抛头露脸的，加油，头儿，咱们可都指着你沾光。”下属莫辉提高了嗓门，镇住了笑声，他是科考外探队队长，年纪较大，行事稳重，科考外出时，他是一把手，回了穴司，却又是莫淇说了算。大伙儿转而严肃起来，都为莫淇打气。
在大家的注目礼下，莫淇腼腆着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脸上微微泛起红晕，那是白里透红的羞涩，是初雪上散落的花瓣。她喜欢轻声走，不引人注目，更不爱被人谈论。
“会打扮了啊，好事啊，谁说咱宅男宅女们就得长个苦瓜脸，你们这些年轻人，红男绿女，就该打扮打扮的，不说远了，术司的司都艾萨，那张脸，那胡子，那品位，那派头，在哪显摆都不输人。”汀松朗声道，以他对莫淇的了解，及时转移话题，似乎更能给莫淇减压打气。
莫淇一听“艾萨”这个名字，更有点儿心不在焉了，她低着头，机械地整理散乱的资料，汀松以为她紧张下午的汇报，续道：“淇子，还有你们这帮年轻人，千万把准备工作做到万无一失，别丢了穴司的脸。”莫淇这才应了声，与汀松对视一眼。汀松背着手，闲庭信步地走开了。
莫淇心乱如麻，不仅因为这次抛头露面的场合很重大，也因为她将面对的，是七司顶尖科学家的检视，他们中有一人，于她而言，是很特别很重要的，那就是术司司都艾萨，他会因此知道她的名字，会留心她，也许还会发生点什么，光想到这点，就能让她心潮澎湃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