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的某天下午，因为晚上没有艾丽的课，她提前下班去玥玥家看看。
自从艾丽因为升了主管工作繁缛之后，陈姐叫她不必再关注玥玥的学习，而请了公司里另一位女孩每星期来家里辅导两次。艾丽虽然与玥玥相处时间不长，但两人心有灵犀、感情默契，所以互相心中都有记挂。
玥玥经常打电话给艾丽，请教疑难，倾诉心事。这样的关系产生了一些神奇的效应，一来，艾丽在这城市里本是孑然一身，无依无靠，玥玥让她感觉到了如同亲妹妹般的温暖；二来，小女孩的心思与父母交流未必合适，玥玥却可以在艾丽面前畅所欲言，她把温柔宽厚的艾丽当亲姐姐看待。
艾丽在楼下买了一些水果，上楼按响门铃。
陈姐见艾丽来，非常高兴。她赶紧从冰箱拿出一瓶饮料递给艾丽，两人趁着玥玥还没放学到家的功夫，坐在沙发上边喝边聊起来。她们聊书籍，聊孩子，聊艾丽以前的农村生活，最后拿出报纸来聊新闻。
艾丽扫了一眼第一版标题栏里的天气预报说：“今天的最高温度是29度。这是十一月啊，在我们中部地区，在我的老家，这个月份只有十几度，该穿上毛衣和外套了。”
“是啊，南岭山脉把温暖的海风挡住了，到不了你们那里。”陈姐说。突然她的眼睛放光，直盯着艾丽，问道：“你肯定知道阿尔卑斯山吧？”
艾丽说知道，“但我不懂地理，我们不是要聊阿尔卑斯山的气候吧？”艾丽故作惊讶地说。
“走，我们去看看地图。”说着，陈姐把艾丽拉进书房，来到墙上的一幅大型世界地图下面。
“我们来找找阿尔卑斯山脉在哪里。”陈姐说。
“在这里，”陈姐很快找到了，用食指点在地图上，并按照山脉的走向划出一个括号的形状，“就是这里。下面是意大利和地中海，左边是法国，上面是德国。”
艾丽说没错。
她俩聊天的话题总是在天南海北间转移，在海阔天空的思想里随意采撷，两人对此都习以为常。现在艾丽不明白陈姐想要干什么，但她知道只要继续听下去，眉目就会逐渐显现。
陈姐说：“我最近又把《一帘幽梦》的DVD看了一遍，紫菱和费云帆在法国度蜜月的情景真是好浪漫好漂亮啊！你看过这个电视剧吧？”
“呃，我没看过。我知道还有小说，但小说我也没看过。”
“啊，真可惜，有机会你一定要看看，琼瑶把爱情的缠绵悱恻和激情澎湃描绘得栩栩如生，看起来有点歇斯底里，但实际上那就是人们沉溺在爱情里的真实的癫狂状态。我沉浸在感人的剧情和优美的风光里，从法国联想到了欧洲，从欧洲接着又联想到了阿尔卑斯山——层峦叠嶂的山峰和绵延不绝的山脉，山脉上各处散落着棉花团一样的积雪，山下的人们住在简单雅致的石砌小屋里，过着悠然恬静的生活，就像《海蒂》里描绘的那样。”陈姐停下来对艾丽眨眨眼，好奇地问道：“你不是会法语吗?”
艾丽说是的。
“还一直在学吗？”
“一直在学。”
“到什么程度了呢？也就是说水平怎么样？”
“呃，这该怎么说呢，我能看简单的法语文章，能表达简单的思想，应付生活中的句子可能也没什么问题。但有一点，我没办法检验自己的听和说的能力，因为没有这样的环境。”
“啊！既然是这样的话，你想不想检验一下呢？”
艾丽笑着说：“怎么检验？”
陈姐说：“学什么语言，就应该到说这个语言的国家去走走，这就是最好的检验方法。”
“你是说去法国？”
“对啊！”
艾丽很平静地说道：“嗯，想想倒是可以。但实际上又怎么可能呢？我们就在这张地图上到法国走一趟吧。”
“不要没信心嘛，也许有机会呢。等等看吧，也许哪天我会去法国，说不定我们还能一起去呢!有你在身边，我就不担心语言的问题了。”
“呵，我的姐姐啊，你说得倒轻巧，我也去？我得工作呀！”艾丽只把这件事当是个玩笑，没往心里去。
这时玥玥回来了，陈姐说了声“以后再说”，然后去厨房做晚饭。玥玥开心地抱着艾丽的腰把她拖进自己的书房里。
紧接着，玥玥的爸爸也回来了，但不止他一个人，艾丽听到门口有三四个人在说话，显然他带了朋友到家来。
有人说：“郑老板，这还是第一次到你家来，你们小区绿化做得好，那个景观池也很大。”
“还行，小区里挺清幽的。不用脱鞋，来，就这样进来。”这是玥玥爸爸的声音。
有人说：“洋房有宗好，就是没有电梯，逼着你健身。看来我身体还行啊，你看我爬上来都不喘气。”
有人笑着说：“这才3楼好不好!”，紧接着众人一阵大笑。
陈姐从厨房里出来，热烈地欢迎来客，与他们逐个打招呼，还埋怨他们怎么长久不来家里，接着就数落丈夫为什么不早告诉她有客来，没有准备足够的饭菜，让人措手不及。
“我们在外面吃过了。下午我在高新区投标，正好遇到了夏主任、老张和小何，就一起吃饭了。现在我们坐一会儿后还要出去。”玥玥爸爸说。
“好，那你们坐，我给你们泡茶。”陈姐说。
玥玥被叫出去见过几位长辈，很快就回来了，她把门关上，继续和艾丽一起看书聊天。
一会儿，有人在门上敲了三下，然后打开了门。玥玥爸爸手握着门把手，探头进来说：“艾丽，你出来一下，有件事情跟你说。”
艾丽跟着走了出去，来到客厅，看到三个陌生男人正坐在沙发上，两个年纪大的，一个年轻的，都是相貌平平，没有特点，但穿着都很严肃和体面。
郑先生——玥玥的爸爸——对坐着的三位介绍艾丽：“这就是我说的小陈。”
众人对她点头示意。其中一个年纪大的男人乐呵呵地称赞道：“好漂亮的小姑娘呢！”
玥玥爸爸向艾丽介绍这三个人，他们都是高新区的领导。艾丽礼貌地问好。
“是这样的。你先坐下。”玥玥爸爸解释说，“有一个法国公司后天到高新区考察。听你陈姐说你会法语是吧？”
艾丽一听就知道事情不小，不敢贸然回答，只说：“会那么一点点。”心想：今天还真够巧的，整个世界都奔着法国去了。
玥玥爸爸把头转向那位年纪大的，也就是刚才称赞艾丽漂亮的那位，询问道：“主任，你看？”
“一点点?一点点是多少？”主任问。
“我应该能大概听懂别人在说什么；如果要我说，一般的礼貌用语和生活用语能够应付。”
主任笑呵呵地说：“啊，那就没问题。没事！他们自己带着翻译，沟通是没有问题。我们只是需要做单方面的准备，知道吧，不是自己人总是有些顾虑的。就好比，老大对老三有意见，却要老二去传达，那谁知道老二会不会添油加醋呢。”
“好，”玥玥爸爸对艾丽说，“我觉得你肯定没问题的，也不是很大的事。”
接下来，那三位就开始跟艾丽聊起了法语，可能也相当于考试吧。他们问“你好”、“见到你很高兴”、“欢迎你”用法语该怎么说，又问到“不行”、“我要再考虑一下”和表示否定有哪些方法等等，艾丽都认真作答。
后来气氛越来越轻松，这些男人开始对浪漫情调产生了兴趣，排着队询问“你真美”、“我爱你”、“你的皮肤真好”、“晚上可以请你吃饭吗”的说法，诸如此类向女人表达恭维和爱慕的词句，在他们的基因里也许永远少不得这些暧昧挑逗的情话吧。艾丽当工作一样认真地回复，他们听得哈哈大笑，认为异域语言实在不可思议，也认为法语很好听，还跟着艾丽说，试图拿中文里的字来助记发音，比如说“你好”，他们会说：“那就说‘蹦熊’好了！”就像我们小时候学英语那样干，但这种方法好像对模拟法语的音节没有多大帮助，这样说出来的词语是没有哪个法国人能听得懂的。
最后，就这么说定了。他们会在后天早上派车接艾丽。
等那三位和玥玥爸爸都出门去了，艾丽这才激动起来。
这可是突如其来的一个好机会，可以让她把经过长期学习但又无处施展的才华展现出来，也可以检验和训练她的听说能力。
但更大的问题是，她可从来没见过将要面对的这个大场面：几个也许个子很高的外国人，得仰着头才能和他们正面谈话，他们可能很严肃，也可能很傲慢；还有一群不知是敌是友的政府领导环伺周围，他们可能对你翻着白眼，也可能恶狠狠地瞪着你，让你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想到这些，她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几乎有点控制不住了，忽然生出想要放弃的冲动。结果，充满她脑袋的就全都是对尴尬场面的幻想和消极的情绪。
“我一定会像个木偶一样夹在一群陌生人中间，发现书本上学的和磁带里听的外语和现场根本不是一回事，肯定要丢人的。”她想。
她们三人一起吃晚饭时，艾丽把这些奇怪的想法全抖了出来。陈姐先是一脸惊愕，认为这些想法古怪离奇，令人匪夷所思；随后她想到艾丽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女孩，面对变化时不免胡思乱想，作为朋友和长者，她必须开导一番。
“你想的都是些什么啊!他们都是人，又不是狮子老虎，还能吃人吗？胆子大一点，你把它当工作看待就是了。记住，你是被请去的，不是自己找去的。在那个场合，你就是沟通异国语言的专家，不是混盒饭的小角色，不用注意别人的脸色。而且，也绝不会有人对你非议的。”
艾丽听了，心神宁静下来，再仔细想一想也就没那么紧张了。
陈姐又说：“临场时，紧张是难免的了，但不是因为那场面有多可怕，而是因为它对你来说很陌生，你从来没有经历过。我们都不喜欢陌生的环境，都喜欢熟悉的、习惯了的环境。但是，见过了，经历过了，不就熟悉了吗？第一次经历对每个人都很重要。我保证你第二次遇到相似的场面时会感觉很轻松，而且你会感谢曾经的第一次经历。”
接着，陈姐讲了她年轻时候的一个故事：
“十多年前，我在家乡的农机站工作，有一年被送到省城的农校学习。我的学习和考试成绩都很一般，但却是个积极又活泼的人，我不拍马屁也不闯祸，我就是很喜欢给班上组织活动，喜欢用举手之劳帮助别人，和每个同学的关系都很好，而且看起来胆子很大。所以，毕业的时候，班主任把我推荐到校长那里，让我在毕业典礼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你看，真正出风头的事，往往不是落在成绩好的人或者工作优秀的人身上的，而是会落在那些所谓‘活络’的人身上。
“校长是答应了，但我却没答应。因为我根本不擅长干这个，不习惯面对大庭广众说话。我只在自己班上混得如鱼得水，却不习惯一本正经的大场面。这是不是跟你现在的处境很相似啊！班主任认定了我有表演的天赋——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竭力劝说我接下这个任务，他认为我一定能给他长脸。我受不了他再三的唠叨，极不情愿地答应了。
“他交代我一定要写发言稿。我写了，应该是些中规中矩、四平八稳的句子吧，回忆一下学校生活，颂扬一下老师和校长，展望一下未来什么的，我现在不可能想得起那里面的具体内容，因为我在当时就忘了。你能猜到这是怎么回事吗？
“典礼的那一天，学校领导轮流在台上激情演说，我们坐在台下不动声色。我手里捏着那张发言稿，我没有背过它，也不想这时候打开它看几眼，我想轮到我发言的时候我站上去再打开它念就好了。可能是因为紧张吧，我的肚子突然有点不舒服，屁股里很快就有了要倾泻而出的感觉。我赶紧去厕所。
“那时哪有公共的卫生纸呢，都是自备。谁又像现在一样随身携带卫生纸以保持文雅呢？那时只有草纸，四四方方一大块，粗糙而且难折叠，带在身上很不方便，这个你应该知道的。平时，我们上厕所前就撕几页草稿纸，像这样握在手上。这次，我随手就把那张发言稿揉成了一团——这完全是一种习惯，然后在‘快乐时光’结束后很自然地用它做了清洁工具。当我提起裤子时，突然想到了那张发言稿，我愣住了。接下来，正常的心理反应应该是紧张、害怕和失落吧，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这样，可能我天生就有一种面对无法弥补的事情的乐观性格。
“我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安静地走回礼堂，坐回自己的座位。校长正在给他的演说做结尾，他说：你们肩负着重任，你们应该怀揣梦想，在这里学好了技术和理论知识，回乡后就要服务农业生产，发展机械技术。最后，他带着若有所思、拿不定主意的神情，但又用确信和褒扬的语调介绍我上台发言。他根本不认识我，但他手上有一张小纸片记录着我的名字，所以他既犹疑又镇定。
“我走上台去，脑袋一片空白，我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不过我看着台下的同学们乐呵呵地看着我，心里也就坦然了。
“我嗯嗯啊啊了好一阵，也没找到合适的句子做开场白。旁边一溜座位上的领导老师们正在互相交头接耳，我听得出他们在谈他们自己的事，注意力根本不在我这里。所以，我想我就随意些吧。我说：刚才校长对我们提出了殷切的期望，也做出了振奋人心的鼓励，我想我们得快点打包回家了，因为要想做出实际的事情来，还是要到自己的岗位上去，而不是在学校里。我们大家都在《农艺学》和《柴油机原理》书上划了数不清的线条，方框，因为那是考试的重点，但我知道这都是些没有现实作用的东西，你们什么也没记住，什么也没学会，你们现在还有点印象的东西，三天后就会忘记，因为你们再也用不着它。所以，就这样吧，你们从哪里来的都回哪里去吧。谢谢。
“我简短的发言以例行公事般的掌声结束。校长和班主任都铁青着脸，其他老师笑而不语。但是，没有人对此发表任何看法。”
艾丽和玥玥听完大笑起来，陈姐用筷子敲了一下玥玥的头，说：“你可别学我！现在可不是那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