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的夜风像被雨水浸湿的缎子一样无法拒绝地拂在人身上。
月光照耀的孟无情衣袂飘扬。
他没来得及冲上春雨馆,麻木哀伤的丫头便已行尸走肉地跟着老赵走出馆门。
老赵径直把丫头带到孟无情面前,无可奈何的重重叹息一声,不再看他们,也不再多留只言片语,黯然转身坐上马车,鞭马疾驰,绝尘远去,消失在寂寞的茫茫黑夜。
孟无情与丫头心如枯槁地痴立在巷道口,不时有一两颗梳妆艳丽的女子脑袋偷偷探出窗来瞧着他们窃笑私语,眼中含满一种淫浪的暧昧之意,似将他们看作一对私通暴露的奸夫淫妇。
丫头对这些嘲弄的眼光全不在乎,一直垂首沉默,过了许久,才以极不自然的迟钝步态向街外走,孟无情就老老实实跟着她走。
他们茫无目的,转进一条又一条窄而暗的巷子,仿佛困在一张巨大无边的蛛网上,一张用无情命运织出的蛛网,令他们顿觉难以解脱。
青莺巷的热闹繁华只属于长夜,它为这枯燥死寂的夜晚增添了不少特殊气息,每一夜那里都会比白天更多姿多彩。
离开那里,便是回归最古老原始的夜,万家灯火早已沉熄,大地苍凉似再也不能苏醒。
两人不知究竟在错综如织的街巷里穿行了多久,星月交辉,夜风贯空,将大片黑云吹移过来掩住了小片残月,远处某巷道间隐约有一声更鼓响起。
这或许该是一夜中的最后一更了,这一更敲响,只差两个时辰,便要天光放亮。
黑暗终于有过去的时刻,但空自哀怅的人还能回到宁和幸福的时刻么?
突然细雨霏霏,天上的月亮星辰都看不见了,而天地间起了一层淡蓝色的雨雾。
两人再转出一个巷口,就完全脱离沉睡中的街市,走到一片浩旷阒然的野地。
他们不经意地穿越了街巷的蛛网,可惜心灵上的蛛网仍在,很难清除。
丫头先立住脚步,久久不动,身后的孟无情始终噤若寒蝉,不敢妄自开口,生怕一句话不对就可能将丫头布满伤痕的心灵彻底击碎。
丫头似听出他压抑极低的呼吸声,终于觉察出原来始终有个人紧随自己。
她不是一个人在走这段茫无目标的途程。
或许孟无情不仅是陪她走这段途程,还陪她困在那片蛛网上。
她心如乱麻,耳边只嗡嗡嗡地回荡着张公子对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有一个男人正等着你,那是一个比我好十倍的男人。
孟无情是否她生命中又一个刻骨铭心的重要男人?
本是相逢酒馆,互不相干,命运无常,却让他出手救了她,又让他深陷她的劫难无法袖手旁观。
越是深陷,越是不放弃,她不能断定这个男人是不是比张公子好十倍,但她知道他绝对比张公子要执拗十倍。
而她自己也突然不忍和他分离。
这会是爱么?
她刚被一个爱人伤透,难道就去投入另一个男人怀抱?
男人只有拖累她或被她拖累?
她累了,真的好累。
她失去太多:家,父亲,许大哥,张公子……
她心已该死透。
她不愿爱上任何一个男人,强烈憎恶任何一个男人。
她不想自己又竭尽全力把生命浪费在毫无意义的感情上。
一直以来她的生命都有男人涉足。
张公子狂怒咆哮,疯一般寻仇而去,消失在茫茫天地。
失落寂寞地回归家里,却面对一个已无纯真童心只剩炽烈痴心的许松,终于受不了他的言行举止,他矛盾的求爱方式让她倍觉折磨,便丢下一纸书信,一走了之。
走出家门漫无目的,不知不觉来到西湖翠角楼,却又冒出一个底细来历不清不楚的在危机时分仗义救她的孟无情。
如今她生命中唯一真切的依靠就是孟无情,可她坚信每个接近她的男人都会惨遭厄运。
孟无情也不例外吧?
她不想再有什么伤心事在自己身边发生,要趁现在他们一切太平,赶紧逼他从身边离开,尽管她越这样想越舍不得。
她强鼓勇气,假装冷淡地问:“你的名字叫孟无情,对么?”
孟无情微微吃惊:“对。”
丫头道:“人们总说,人如其名,你呢?”
孟无情不知怎么回答。
丫头道:“你非但不无情,还很侠义,所以我不懂,你干嘛要取这个名字?”
孟无情苦笑:“我不知道,我是孤儿,师父捡到我时,幼小的我还在襁褓中,这个名字就写在附带的一张纸上。”
丫头也苦笑:“或许你亲生父母明白人间的情造成的不幸远多于幸福,他们想你活得无情才有更好的人生。”
孟无情黯然:“或许。”
丫头道:“但你辜负了他们,你一点也不无情。”
孟无情道:“人有七情六欲,一辈子很难无情,做到无情的人其实该算了不起。”
丫头叹道:“是啊,了不起。”
孟无情道:“但人若无情,就再也感受不到万事万物的美。”
丫头冷笑:“美?美有什么意义?到头来你会发现,美根本不存在,都是人愚蠢的一厢情愿。”
孟无情惊道:“愚蠢?”
丫头道:“你现在也愚蠢,你该学着和你名字一样,别动不动自作多情,多管闲事。我家的闲事,你已看出就算插手去管,也扭转不了局面。一切都是无济于事,你何苦再管?你管得够多了。我们非亲非故,你走吧,你去做你的要紧事。”
这些话,字字如针,但在刺伤别人之前,先将她刺得痛苦难当。
雨雾中,她湿透的样子竟似形影相吊,渴盼情人的关心与保护。
孟无情是不是已有资格做她新的情人?是不是愿意就此爱护她?
半晌后,孟无情的声音异常平静地从背后传来:“我走了,你怎么办?”
丫头再次冷笑,笑得却越来越勉强:“我怎么办?一死了之,还是继续气若游丝的苟活?无论我怎么办,都不关你事。”
孟无情又沉默半晌,坚决道:“我改变不了我的名字,也改变不了我的原则。”
丫头道:“你的什么原则?”
孟无情道:“帮人帮到底。”
丫头没好气道:“你果然愚蠢,天底下可怜人太多,个个需要帮助,你帮得了几个?”
孟无情道:“帮几个算几个。”
丫头哽咽了:“我不想你帮我,我讨厌你帮我。”
孟无情叹道:“我也讨厌我这样的性格,可是……改变不了。”
丫头突然大声吼道:“那是你的事,请你赶紧走。”
孟无情沉默,又半晌,轻声道:“雨好像下大了,我们都淋成了落汤鸡。”
丫头想装得更怒,尽力之下却莫名撑不住,噗嗤笑了:“你……你真是油盐不进的怪人。”
孟无情道:“不管什么人,现在都该找地方躲躲雨,着凉可不好受。”
丫头似这才意识到自己湿透了,浑身冰冷,不禁发抖,却被一双坚定有力的手突然拉入一个结实温暖的怀抱。
孟无情居然猝不及防的抱住了她。
沉默,又半晌,丫头在孟无情怀里说:“你总不会是想让我就在你怀里躲雨吧?你自己也湿透了。”
孟无情傻笑:“那边的岩石下,正是躲雨的好地方。”
丫头嗯了一声,跟他走向那岩石的途中,突然啊啾。
XXX
东方天际已现一缕淡金色梦痕般的曙光。
灰蒙蒙的黎明逐渐找回包罗万象的色彩与光明。
酣眠的丫头依旧醉于久违的美梦,懒于这么仓促就苏醒。
孟无情看着丫头那张泪痕初干清美白皙的脸,给她当枕头的那只手感受她瑶鼻中如馨如兰的气息,天地间一切都似已水乳交融,显得美好而宁谧。
这是一片草色青绿间杂星星点点红色小花的野地,尽头是一片遥如晨星的奇柏古松组成的小树林,此刻但闻鸟语间关,但觉晨风习习。
孟无情轻而静而小心地将熟寐中的丫头慢慢放在柔软如毯的青草上,神经松弛,心灵放空,站起来面对朝霞似锦的天际,那里的霞光笼罩着一个人。
早已有一个男子背影安安静静地在那里孑然独立,孟无情甚至错觉他应该是在那里寂寞无声地站了亿万斯年,被岁月风干成一尊绝情的岩石。
这男子身着整洁青衫,背影在熹微晨光中看来极是儒雅挺拔,头发松松的打了个公子髻,用一条灿然生光的金带束着,腰畔斜佩一柄镶金嵌玉的长剑,剑未出鞘,却令孟无情不禁产生了两种全新错觉:
一种错觉是这柄剑绝对还没饮过一滴血,世间再也不能找出比它更干净更华丽的剑,拥有它的这男子定是世间最光明磊落的人。
一种错觉是那耀目霞光并非发自蓬勃出山的旭日,而是发自他束发的金带及这剑鞘上镶嵌的那些珍宝。
但他本人,仿佛也在放射夺目光华。
孟无情凝望这个人,越来越感到他的虚无缥缈。
孟无情怀疑这个人只是一种残梦未醒的幻影。
他对孟无情而言虽显得远在天际,其实近在十步之间。
他突然转身,便恰到好处的与孟无情相对伫立,视线接触。
朝阳照在他身上,让他的身体轮廓看来非常柔和,却难以看清长相。
他站的位置,角度,真是恰到好处,恰到好处的让阳光最强最亮,压得他面容最虚幻最模糊。
孟无情看不清他的长相,却判断他一定是个俊美公子,极有气质。
XXX
“孟大侠。”
“你就是昨晚抓走陆姑娘的那个人?”
“不是抓,是请。”
在这问题上,他与圣主竟是一样的回复。
孟无情微微悚然,怀疑他就是圣主的念头却转瞬即逝:“我不仅知道你是昨晚那个人,也知道你是陆姑娘之前痴心不忘的情人。”
张公子笑道:“你既已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们的关系,话就好说多了。”
孟无情道:“你说,我听。”
张公子道:“我与丫头毕竟缘分不长久,昨晚我找丫头去青莺巷的春雨馆,正是为结束这段凄伤矛盾的恋情。”
孟无情突然肃容,冷冷道:“但你选错了时机,什么时候都可以万事大吉,只昨夜那种时候绝对不行。”
张公子错愕:“何故?”
孟无情沉声道:“你不知她近期遭受了多么惨痛的打击,她父亲已死,哥哥又含疚自尽,现在她那个家被一个魔头霸占,如今她根本是有家不能回。即使回去,也只更痛苦。你却在这时候抛下她不闻不问,你……”
张公子如遭雷击,浑身一震,大惊失色的讷讷道:“有……有这些事……”
孟无情讥诮笑道:“你认为她活得始终很开心很幸福?事到如今,我只代她问你一个问题。”
张公子似被陡然抽去七魂三魄,无精打采道:“什么问题,你尽管问吧,反正是我对不住她。”
孟无情顿了顿,问道:“你还爱她么?”
张公子苦笑摇头,又中气不足的叹息一声:“我……我自然很爱她,只可惜……我已无心无力再爱她……”
孟无情目光如刀,咄咄逼人,冷声道:“你活得好好的,身体这么健康,何必突地说出这种丧气话?”
张公子深呼吸了一次,恢复平和道:“老实告诉你,我正是那个你苦苦寻觅的见证者。”
孟无情一时听得糊涂,讶然道:“见证?”
张公子道:“你已接手了燕归来的事,栖凤山庄庄主被杀当夜,只有我一人亲眼睹见那杀人者,难道你不想从我这里问出些什么?”
孟无情动容:“你就是张庄主的儿子?”
张公子道:“不错。”
孟无情神色一凛,语态更显严肃:“那夜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张公子叹道:“除了我爹的尸体,以及那人脸上带着的一副可怕的恶鬼面具外,什么也没看到。”
孟无情道:“是这样的?”
张公子立刻被他语气中的一点怀疑激得目射怒芒,急声道:“我想任谁在那种惨烈的家族血灾中,都禁不住会怒填胸臆,悲迷双眼,痛眩神思,换成你也概莫能外。”
孟无情哑口无言,心生愧意,半晌后却又忍不住疑道:“但你完好的在那人屠刀下存活,这绝不该是侥幸。”
张公子勉强恢复平静,声音却难掩一缕自内心深处涌上来的酸楚:“他为什么不杀我,你恐怕只有去问他,问我是白费心机,我根本没有你所要的答案。”
孟无情沉重地叹了一声:“好,我不问你。我现在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说自己无心无力再爱她,你心中的仇恨早已淹没你心中的爱。”
张公子冷笑:“我不久后在栖凤山庄举办英雄会,就是想让武林同道知悉我目前心中的仇恨是多强烈,让他们都去恨那不孝不义之徒。”
孟无情内心震悚,脸上尽量保持镇定:“你坚信杀你爹的人必是燕归来?”
张公子身形明显的颤抖着,咬牙道:“只有你还妄想为那种人辩解,找出你以为的狗屁真相,真是愚蠢之极。”
孟无情决绝道:“他是我的朋友,我相信他绝非不孝不义之徒。”
张公子冷哼:“他?他是你的朋友,但你知道另一件事么?他也是……”蓦地眼神一凛,钳口不说。
孟无情心知对方言语蹊跷,不禁问:“也是什么?”
张公子笑道:“没什么,现在该说的,我都一无余漏的说了,我看丫头随着你很安全,经过那些灾祸,又经过昨夜我的绝情,你还能让她睡得这样好,你……你的确是比我好十倍的男人,你定然不会像我一样辜负她,你替我在她醒后……算了,还是别说我来过。”
孟无情沉默地凝视他,目中神情深邃而复杂,既似同情他,又似厌恶他。
他转身时欲言又止,走了几步突对孟无情道:“我希望不久后的英雄会上,可以看见你的风采。”
孟无情道:“你放心,栖凤山庄的英雄会,我绝对会准时到场。”
张公子笑道:“我信你说的话。”
孟无情道:“我也信你。”
张公子道:“你信我什么?”
孟无情道:“信你还没有被心中的仇恨彻底迷失自己。”
张公子漠然地置若罔闻,很快一步步走入绚丽柔和的晨光。
孟无情回过头,看着仍熟睡的丫头。
他心情前所未有的一阵沉重、一阵空洞、一阵茫然。
他信别人没有迷失,可自己却产生了愈渐强烈的迷失感。
导致他迷失的,当然不是心中的仇恨,那会是什么?
睡梦里的丫头楚楚可怜,仿佛是天底下最孤单柔弱的女人,他忍不住坐下去,安安静静地守着她。
她在做怎样的一个梦?
孟无情不禁抚摸她的手。
男女授受不亲,现在他全忘了礼教之防,显得很痴。
他从未对一个女人这么痴过。
丫头的手冰凉,只是因这里的草太密,露水太重。
孟无情的双眼突然似隐约闪出几丝疲倦而悲哀的光。
茫无涯际的旷野,会不会永远走不出去,人若真有宿命,给人的感觉应该与这旷野一样。
晨光熹微,晨风习习,轻而静而柔地掩饰着时光无情的流逝。
那将是一段怎样的时光?人们不得而知……
XXX
阳光普照着这个多姿多彩忙忙碌碌的世界。
一棵笔管条直的柏树旁,拴了一匹神骏非常的青骢马,马掌上深印古拙的“栖凤”二字,显然是张公子临走时特意为这对新情侣留下,以祝他们共骑健马,比翼双飞,再不分离。
孟无情本是骑着自萧如雷处借来的良驹,但那日翠角楼风波起得奇突,他救出丫头时不及乘坐马匹,只得飞檐越脊之际一刀削断缰绳,一声呼哨将马匹引走。
马儿紧随他在重重屋脊上轻掠疾驰的身影来到野外,后被他查知杭州有雄风分局,便抽空将马儿送还。
丫头虽愿意和他同行,又已有过亲密举止,但他还是尽量矜持。
现在丫头骑上了马,他在马前牵着缰绳,形影恍惚似在独行。
丫头看出他有心事,也不相询,只突然道:“这要去哪里?”
孟无情停下来,回头深情凝视她,笑道:“你想去哪里?”
丫头不假思索道:“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孟无情心中甜蜜地泛起一阵宽慰的涟漪,柔声道:“不管去哪里,我先带你离开杭州。”
丫头嫣然一笑,如春花初绽,脸色虽仍苍白,红晕生颊却令她更增一分含羞带怯的美,对马下的孟无情双眸流盼,也柔声道:“我不愿再记起那些事,以后你也不要在我面前擅自提及,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做个全新的女人,能有全新的开始。”
孟无情转过头,语声平静:“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今天我们就全新开始。”
丫头看着他修长挺拔的背影,心头百感交杂,真想跳下去扑进他怀里,畅快淋漓的大哭一场,把这些日子来积压的所有凄凉哀伤都哭出来。
可她欲哭无泪,她已仿佛只能用假笑来代替哭泣以发泄心头的所有悲苦。
她愿意跟着孟无情,可能不是因情感,而是因迷茫,要这个男人替她做选择,帮她找个不那么辛苦的方向。
马蹄稳健,慢慢地带他们融入远山的苍茫里。
那片青山绿水的未知,让她不禁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