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苏儿的气味依旧浓厚,四周夹杂着酒精消毒液的味道,令整个ICU都蒙上了一层阴蒙蒙的灰色。
呼吸机里的气流几乎归零,浓厚的雾气遮掩了机盖。
数不尽的管子插在他身上,瘦骨嶙峋的身体渐渐冰冷,他感受不到他的气息。他凹陷的眼眶里也看不见神采,他的皮肤如同干枯的树皮,脆弱而不堪,面色变得惨白而暗淡。
秋康坐在凳上,像是三年前,这一幕依旧没变。
他紧握他的手,父亲的手很冷,可秋康的手很温暖,像是小时候他握着他的手一样。
秋康将他嘴角的酸奶抹掉,他现在已经无法正常进食了,只能够喝些流体类的食物,可即便是这些,他也是吃一次吐一次,饭菜对于他而言已经变得奢侈。
秋康每次来,心都会疼一次,疼得令他简直要拿不住手中的汤匙。
每到这时,他都会紧紧地握住他的手,附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上一句:“爸,我来看你了。”
可他只能虚弱地回应一声:“来了……”声音淡淡的,几乎不可闻。
秋康含泪点头,霎时间,红了眼眶。
试探的时候,他会寻来湿热的帕子,给父亲擦拭身体,一边说着曾经的往事和现在的一些开心事,说着说着,时间就过得好快,快到他感觉才见了他爸一面。
“秋康,你过来一下。”主治医师喊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主治医师很熟悉,因为他从未拖过医疗费、也从未闹过,所以一直是医院里的常客。
秋康起身,跟着他走入了医生休息室。秋康依旧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他的开心、悲伤都只会在他爸面前表现,在外人面前,他却像是木石心。
主治医师望着电脑屏幕里的报告单:“秋康,你爸他……”
秋康提起心神:“闫医生,钱不是事,只要能够治,什么都可以。”
主治医师说话的动作戛然而止,随即换来长长地叹息:“这已经不是什么钱不钱的问题了,拖也还能拖一段时间,我们已经在用最前沿的药物了,可是……”
“可是什么?”
“你爸他不想治了。”主治医师再三犹豫,还是说出了口。
秋康整个人猛地僵住,肢体的扭动有如机械,这刹那,他的魂魄被剥夺了。
“闫医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主治医师无奈叹息:“你要去问你爸了,我们无论如何劝诫,他都不听。他强烈要求停止治疗,我们问他原因,他不肯说,只是强行要求我们拔掉管子,若是我们不肯拔管子,他就自己拔……我们也没有办法,只能用需要你签署协议才能做决定的借口稳住他,他这才肯平静下来。后面我们二十小时观察他,幸好他没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
场面寂静无声,陷入了冰点。
秋康靠着墙角,红着眼眶,没说话,只是沉沉地点头,他走回他身旁,像是没事人一样。
秋康的语调依然轻松开心,重复着三年前对他说的话:“爸,医生说没事,你的病要不了多久就会治好的,别担心,过两天爸你就可以出院了。”他的嘴唇在哆嗦,面部肌肉不受他的控制。
“康崽?”他“呜呜”地喊他的名字。
秋康浑身颤抖:“嗯。爸,我在。”
“爸的病……爸知道,救不活了……”他颤颤巍巍地说,用力地努嘴,才能将这句话勉强拼凑出来。
秋康语气哽咽,声音有些大:“爸,你别听别人瞎说,能治好的,不要担心钱的问题,这都不是问题,我只要爸你好好活着。”
其他人纷纷投来目光。这里大声说话早已司空见惯,但他说话的音量比起普通人还要高上一些,护士正准备过来提醒,却被主治医师制止了。
“康崽……爸知道……你没读书了。你哪来的这些钱……你就不要骗爸了,放弃爸的治疗吧……”他很激动,监测仪的数值在迅速飙升。他“呜呜”的声音越来越大,还夹杂着吐词不清的发音。
秋康忍不住抽泣:“爸,我有钱。你儿子有的是钱!我就等着你病好了,咱们出去买大房子呢!还有你日夜念叨的儿媳妇呢!”
“康崽……”
他想握住秋康的手,像小时候一样,可他的手是那么的无力。
“爸,我在。”秋康将手上的力气卸掉,像是被他紧紧握住。
“爸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可是爸活累了……就让爸去吧……”
秋康眼里溢出泪水,沾湿了西装的衣领。他不敢看他,不敢看向他痛苦的眼神,不敢看向他疲惫的脸……他怕他忍不住答应他,可是秋康不愿,不愿他离去。
“爸,别说了,我是不会同意的!”
他“呜呜”的声音变小,却还是在说。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耳边的轻声呢喃:“爸活着很痛苦……很累……很疲倦……很想死……可是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啊……我走后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答应我好吗……”
他不再说话,浑浊的瞳孔再也看不到神采。
秋康哽咽着,泪有如喷涌的泉。
“好!爸,我答应你!”
悲伤在一瞬间涌入了秋康的心头,席卷了所有。
主治医师和护士也瞧在眼里,在一旁抹眼泪。尤其是主治医师,他知道秋康的不易,也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秋康应了父亲的要求。他停在主治医师的面前,抽噎地说:“放弃治疗,转到单人病房吧……”
主治医师复杂地看他,重重地点了头。
秋康孤独的背影缓缓地消失在楼道尽头……
牧原医院花园。
这里寂静得几乎只有寒风呼啸,路人从不往这里投来眼神。
秋康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像是十七岁失恋的少年。他的眼底闪烁着暗淡的金红色光芒,背部的刺疼感快速蔓延,肌肤上的鳞片被衣服遮盖,悲凉的心好像破碎的玻璃,再也无法修复。
秋康嘶吼着,像是雷电的轰鸣!大雨即将落下,呼啸的寒风越发猛烈,吹乱了他的衣角。
秋康明白父亲的痛苦,可是…可是……父亲又何曾知道他的痛苦。可偏偏他不知道才是最好的,他不希望他痛苦,也不希望他死去。他只是希望他一直活着,活到他该离去的时间,活到自己尽好一个儿子的责任,活到自己再次找到新的依靠和希望,可是……秋康等不到,他也等不到……
他是自私的,可自私也会有尽头。父亲也想活下去,可生活不给他机会,像是期待希望久了之后,就会变得失去希望,最后等来的只有悲凉的绝望和窒息感。
就像是现在——像王在那一刻所做的选择。这一刻,所有的路都已经断掉,只有黑暗里的绝望可以选择。
“砰!”
外界剧烈的碰撞声将秋康强行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抚仙湖上的风吹拂在脸上,风里夹杂着湖面水草的清香,迎着皓月的微光,闪着湛蓝色的光。两艘船相撞发出的声响,荡起湖面巨大的波纹,迭迭散去。船身似枯叶一般摇曳着,两道烛光最终合在一起,化为最后的光芒。
船上站着一人,他是交接货物的人,也是他大哥。
秋康笑了起来,像是见到了自己的亲哥哥一般,亲切地喊:“大哥。”
黑暗里走出一人,烛光将他的轮廓刻化得分明,带着一股男人的硬气:“嗯,到了。上船来喝一杯?”他微微一笑,烛光里画出了他奇特的笑容。
“算了吧。这里货这么多,等我们搬完了之后再喝一杯,免得突然出现条子,搞得我们措手不及。”秋康发现他的眼睛一直在船上四处偷看,“大哥,你在看什么?”
“黄毛呢?我怎么没看见他。”
秋康忽然沉默:“我们在道上遇见了黑吃黑,我们俩被迫兵分两路,我还不知道他的生死,可能……”
秋康眼底溢出的悲伤仿佛是真的,令那个男人相信了他。
大哥故作安慰,拍了拍他的肩:“没事!我们这条道上死人很正常,不用这么伤心,来!我们一起搬东西吧。”
秋康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仿佛在压抑内心的痛苦,大哥的疑虑渐渐打消。
烛光被风吹得暗淡,摇曳的火花似乎随时会熄灭,冰凉的船檐上,只有身体的温度是真实的。
秋康举起手中的冰镇啤酒,透心凉的寒意瞬间涌上心间,他发出咝咝的抽吸声。
“还是不习惯这么冷的天喝冰镇啤酒?”大哥揶揄地说。
秋康望向寂静的抚仙湖面,静静地出神,再要不了多久,天就快亮了。
“嗯,我还是不太习惯道上。”
大哥的眸子里摇曳着缥缈的烛光和秋康的模样,借着这寂静的抚仙湖,吹着这轻柔的寒风,望着如同蓬莱的仙雾,回忆起了他与秋康的曾经,不禁开始说笑。
“我记得阿康你才来的时候,大哥正是落魄的时候。”
秋康长叹一声,笑道:“是啊!我当初也是没有办法了,才走上这么一条路,我们汇源那时候可没这么大规模。”
大哥也长叹息:“对啊……当初可没这么大规模,那时候我要赚点钱,还要没日没夜地跑。那时候经常黑吃黑,都是疯着跑、不要命地跑,所以我才有了这么多外号。阿秋你也一样,就数我们两个最疯,几乎是不要命的!”
“他们现在都还有人叫我秋风三郎呢,哈哈哈!”
大哥顿时被逗笑了,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说起你这‘秋风三郎’,还是我那么随意一说才得来的。”
“哎哟——可算是找到你了,你这个鳖孙!”秋康挤眉弄眼,摇着手指,那是发现了罪魁祸首的一种玩笑。
大哥大笑着回应,口无遮拦。这是他们单独在一起时的样子,若是有人在,他们还是要将大哥的气势弄得十足,主要是在众人面前将形象立好,也好发号施令。
两人碰杯,隐隐有些醉意,其实他们酒量都不行,平时都是强撑,最多几瓶啤酒就有些醉意了。
“叔叔的葬礼举行了吗?”
场面忽然变得如抚仙湖一样冷清。
秋康将手中的啤酒猛地一灌,他懒得拿杯子喝,选择粗犷地一口闷。
“我爸他走得很开心,也很舒服……我给他买了他最喜欢的三轮车,一套别墅,还有一个妖艳的大屁股大胸美女,她够我爸在地下舒服了。在别墅里睡美女,可以说是很享受了。”秋康虽然笑着,却已是泪流满面。
大哥停下,也想到他父亲死的时候,不禁有些伤感。
“我也想起他了……”
秋康沉默不语,喝着酒,死寂的湖面像是他的脸。
“可惜我那天有事没能去看叔叔,对不起!”大哥将啤酒瓶举起:“我这口算是赔罪了!”他说完,一口闷尽。
秋康眼眸稍稍回神,望着湖面上弥散的月光,不知怎么的,他又想起音乐诗人李健的《抚仙湖》,他总觉歌词写得就是今晚这一幕。
他站起身,低声哼唱。
“是怎样的夜晚,
让人伤感又留恋,
你说记住这一刻,
哪怕从此各天边,
如此动情的心愿,
怎能让它被吹散,
秋风掠过的湖水,
留下涟漪在心间,
爱恨离别的我们,
多为难啊!”
“转身而去的瞬间,是天涯……”
“哈哈哈!”秋康如同疯癫。他狂笑着,眼里沉淀着死寂,疯笑声回荡在寂静的夜,像是屈原奋不顾身跃入汨罗河前的疯狂。
“兄弟,你唱歌可以啊!怎么不去参加演艺事业?那个圈子大哥我可是有人的,你的现任大嫂虽然是个十八线女明星,但是她漂亮啊!她周围的人都漂亮,要不要大哥给你牵线?绝对漂亮!”
秋康撇嘴,缓缓坐下。四周寂静得令人胆寒。
“大哥想说的应该不是这些吧……天要亮了,大哥要是再不抓紧时间说正事,怕是没这个机会了……”秋康坐在船上,眼里满是那一潭沉沉的明月。
大哥猛地僵住,神情变得和秋康一样死寂。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将易拉罐里的酒洒在湖里。他转身再望秋康时,面色全变,冰冷而诡异的笑容缓缓绽放。
“我刚才说的这些都是后话,也是真话。但是我现在想问你一句,你真的打算不做了吗?”
秋康沉默,抬头认真地盯着他,带着决然:“嗯!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再做了,我爸已经死了,我也没必要再这么拼命了,毕竟我还想活下去。”
大哥蹙眉,生硬的脸上带着怒意:“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就愿意抛弃?你就愿意这样放着你大哥不管吗!?”
秋康轻抿啤酒,淡淡一笑:“大哥,你觉得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曾经那个照顾我的大哥吗?”
他微微愣住,眼神闪烁着潭里的月光:“我就是我,我从未变过!”
秋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你变了。只是你自己没察觉而已,你在逃离绝望的路上,将贪婪作为了你的希望。你觉得有钱就可以改变世界,可以不再害怕,可以获一切情,除开极少有的珍贵物品之外。”
“难道不是吗?除开极少数外,没有什么事是钱做不到的!”大哥一怒之下,将酒瓶砸进湖内。
“噗通”一声,酒瓶没入湖中,湖底泛出淡淡的红光,激起一阵波浪。
争吵还在继续。
“要是这世界上钱真的可以解决全部的事就好了……至少对我而言。”秋康轻轻地将酒杯放在小方桌上,“大哥……你是多久开始偷运违禁物和军用物资的?”
他面色突然一僵,铁青的脸上溢出恶毒:“看来,你早就知道了……”
“早在一年前就开始偷做了。道上的子月会发现我们的规模已经超出他们的想象,所以子月会的老大只给了我两个选择……”大哥想起他们最初的约定——不碰违禁物,不运军用物资。
歃血为盟的兄弟情就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这样一来,背叛的人是他,不是秋康。
“什么选择?”
“第一个选择,解散汇源,我吞枪自杀。第二个选择,运送违禁物和军用物资,作为子月会的附庸组织,我依然还是大哥……”他的眼底满是死寂,脸色变得惨淡和苍白。
“所以你选择了后者。为什么?”秋康清晰地感受到心底的疼痛,像是千万只蜂刺在同一刻刺入。
“你说呢?你应该感受得到吧……那种面对生死的害怕。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想要活下去……”
秋康沉默:“想要活下去吗?呵呵!”
他苦涩的笑容里充满了对这世间的讽刺。
“你说我有错吗?我没错!我只是想活下去!仅此而已!”
大哥流了泪,硬汉也有血肉,也会害怕,也会变得歇斯底里。
雾气在抚仙湖上像云一般缭绕着,久而不散,它又像是冰冷的心,再也无法炙热。
暗淡的烛光里,秋康急促的呼吸声和泪滑落的窸窣声悄然响起,他的脸藏在黑暗里,彻底地埋葬,如湖面一般寂静无声。
“你没错,他没错,我也没错……”秋康的声音像是微弱的水流声,淡淡地回响:“错的是这个世界。”
他眼眸里的淡金红色再次流转,烛光掩盖了它,他们察觉不到这细微的变化。
大哥沉默,泪已干涸。他从包里取出烟,背对着秋康,淡淡地说:“阿秋,你呢?我现在也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个选择,你跟着我,我保你家财万贯,最后也能够安全地金盆洗手;第二个选择,现在就被我杀死!”
秋康在黑暗里露出模样,他不悲不喜,不哭不怕,就那样淡淡地,淡得比月还清。
“为什么想杀我?”
大哥稍稍沉寂:“你知道我所有的事,甚至是私密仓库地址。你若是退下去,条子找上了你或者说我们这一行的找上你,我如果没保住你,他们就会用尽全力让你开口……”
“所以我不能留你。”他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你怎么就知道我会开口?”
他缓缓地将烟圈吐出,在暗淡的月光下和雾气混为一团,分不清是烟还是雾。
“我知道你不会开口,甚至是死都可能不会,因为你比我更在乎情义,可是……可是……我害怕,我害怕万一,万一你将这些秘密都说了出来,到时候留给我的就只有黑暗与绝望。”
大哥缓缓转身,手中拨动着左轮的冰冷转盘,嘴里叼着燃尽的烟:“因为我害怕再一次绝望,绝望的滋味太难受,我不想再经历,所以我必须杀你,这个理由够吗?”
秋康嗤笑:“只是因为害怕吗?这么久的兄弟情,难道就因为你害怕,所以就这么简单地舍弃了吗?”
大哥被秋康激得狰狞:“绝望?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它犹如地狱的酷刑,它随时鞭挞你的灵魂;它就像是有人在一刀刀刮着你的皮,折磨着你的身体,甚至比这些更难受,更痛苦!”
“哦!对了,你知道那是什么感受,因为你也体验过,所以你应该也懂得我吧?兄弟还可以再有,情感还可以再培养,所以我只要有钱、有势,希望就还会再有的。”大哥的狰狞消散,像是极端扭曲的人格爆发,醒悟般地说。
“还可以再拥有吗?还可以再培养吗?还可以再绝望吗?”
“我绝望吗……”秋康扪心自问,却没有答案。
他惨笑着:“其实我也害怕……可是即便再绝望,人生也应该要充满着期望,不是吗?”他粲然一笑,鲜红色的泪顺着眼角滑下,眼底的金红色彻底爆发,像是洞穿了万年的长史,回到了那场梦中。
“好吧,既然如此……就只有你死了,我就不会再害怕了。”大哥笑着哭着扣下了扳机,“谢谢你,阿秋。”
顷刻之间,耳边爆发出呼啸的风声和划破黑夜的枪响。他感觉到来自心脏的骤缩与暂停,强烈剧痛感慢慢扩散,他的呼吸消失了,肌肉变得无力。
“洛水筠吗?”这是秋康的最后一丝念头。
他模糊地望见了一道鲜艳的红衣,她披着稍稍凌乱的长发,近乎完美的脸庞寻不到瑕疵,金色的眼眸忽地点燃黑暗,像一道灿金色的火焰。她在望见秋康倒下的瞬间,瞳孔刹那间收缩了,完美无瑕的脸上充满了焦急。
秋康站在船头上,低头望着左胸的鲜血若花一般绽放。他立在船舷上的身影有如断裂的桅杆缓缓地倒下了。他跌入湖里,染红了清澈的湖泊,身体如巨石一般地沉了下去。
他永远地闭上了眼帘,瞳孔涣散。
刹那间,金红色的光如同幽红的光瞬间点亮,它突然和湖中睁开的猩红眼眸相互映衬!
“我要死了吗?”
黑暗里,秋康看不到色彩,口鼻里全是涌动的湖水。他感觉身体异常沉重,提不起力量,胸膛里的刺痛感渐渐消散,这就是死亡的气息吗?感觉像是冰冷的湖水,在周身不断萦绕。
“那就这样吧,反正我也没什么值得在意的了……”
“啊——”
秋康忽然挣扎着大叫,金红色的光像是喷涌而出的血将紧闭的眼帘冲开,湖底发生了惊天巨变!
血红色的湖水遮挡了视线,灿金色的光芒在包裹他的身体。他的背上突然涌出大量的鲜血,快速生长出的骨翼刺破黑暗,皮肤上蔓延着灿白色的鳞片,像是梦中之龙的鳞甲。
世界陷入黑暗,骤变遽然发生。
“你醒了,继承者。”淡然的声音轻轻响起,就在秋康的耳边。
秋康慢慢睁眼,惊诧地望着周边白茫茫的一切,这是他在龙头站的家。他坐在熟悉的位置上,猛地转头望向父亲的位置,可那里没有他,坐的是另外一个人——那个梦中的人——那条疯狂的龙——那位王!
院子里栽种的莲花白滴着清晨的露水,闪烁着晶莹的光。
他恍然如梦地笑:“又是梦吗?我要死了吗?”
高傲得仿佛并不存在的王微微一笑,一切的冰冷都在那一笑中融化了。
他一身白衣,长发齐腰,白发遮掩下的鲜红印记闪着光,印记像火在燃烧,纯白如雪的鳞甲下流动着湛蓝色的血,白皙的脸庞上看不见一点污渍,有如白云中藏着一片湛蓝的天。
他的动作高贵而优雅,有一股谪仙般的气质。他坐在满是灰烬的位子,似乎一点都不嫌弃。
金红色的十字瞳倏地转动,他望向秋康,带着漫长的哀伤:“继承者,这不是梦。当然,你的确快死了。”
“你是谁?”
他微微一笑,笑得像是千万年的恍惚一梦,存在的一切并不真实:“我是谁无所谓,可是我想问你,你害怕绝望吗?”
秋康凝视家中的一切,缓缓地笑:“我害怕,可我不想接受。”
“哦,是吗?”王饶有兴致。他轻轻挥手,家中的一切突然变得崭新如初。秋康眼前浮现的是他成长的一幅幅画面。
王问:“为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因为我太害怕了。”
“可绝望在你心中已经很清晰了,他几乎接近了实质。难道不是吗?”王的笑像是邪恶的魑魅魍魉,天使的容颜与恶魔的笑容结合一起,犹如囚禁在黄泉十八层的神之子路西法。
秋康沉默,眼前浮现的画面在快速播放,那是他的曾经:有他小时候的事,有他知晓他跪下后的变化,有他每日每夜为他盖回踢掉的被褥,还有他知道父亲患上癌症时的痛苦……还有……还有很多很多……
曾经的一幕幕快速重现,他再次经历了,可他只是局外人,无能为力。
“是的,已经很清晰了,几乎接近实质。”
王满意一笑,谪仙般的气息再次弥漫:“你坠入湖中时,问自己的几个问题能回答了吗?”
秋康双眼空洞,金红色的光荡然无存,只有深邃的黑色。
秋康沉默很久,也犹豫了很久,像是不想回答:“我知道。”
“还可以再拥有吗?”王站起身来,播放的画面停滞,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不堪。
秋康眨眼,他已不在家中,而是牧原中心医院的普通单人病房。他还握着父亲的手,红着眼眶,装作强忍不哭的样子。
刹那间,冰凉感淹没了心间。
这是秋康心底深处最害怕的地方。每次他一想到父亲即将死去,就会变得无比地恐惧,可当他望着父亲的面容里带着解脱似的快乐,他又变得不再那么害怕。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抓住秋康的手,一直到最后,他闭眼的最后——秋康紧闭眼,不敢再看,可是脑海里全父亲死去的脸,心间回荡着自己的嘶吼与咆哮。
画面太过真实,并不像一场梦,泪还是无声地滑落了。
“怎么,又觉得害怕了吗?”王金红色的十字瞳里闪烁着兴奋,他宛若看见了猎物,他正在将秋康一步步地带入自己的绝煜——这是足以改变规则的领域,在那片世界里只会溢满专属于他的法则。
秋康不答,紧闭的双眼忽地睁开,直面父亲死前的枯槁面容,他不再哭喊,只是默默地流泪,流着……流着……泪便成了血红色!画面再次改变,是在废弃的房屋里,屋外一直观望的刘源一步步走来,手里揣着他奶奶给他留的两万块。
秋康狠狠咬牙,发出咝咝声:“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与王的金红之眼对视。
“因为我想你亲口承认,你害怕了,害怕绝望。”王笑,十字瞳闪着光。
画面还在变化,是秋康下跪的场景,伯伯与婶婶的脸像烙下的印记一样,一直刻在秋康的心里,他抹不去,他永远都记得那两张脸。
还有秋康知道自己的病情时,在厕所痛苦的画面……还有王珂给自己讲故事的画面……还有洛依说出“我的爱已经到了期限”的画面……还有……还有很多……
二十一年的所有像一部漫长的电影。
电影最终定格在了秋康中枪前的最后一刻,那时候他问了自己几个问题,或许这就是电影结尾吧……
“我还会拥有吗?”
他伸手抹掉血红色的泪,眼眸的黑色染上了光,那是有如落日天空上染上的光,那是神才能拥有的苍金之血!
王眼中的金红色在渐渐暗淡,可光越暗淡,王越兴奋,因为秋康在做出回答!
“不会。有些东西,一生只会拥有一次。”
“那还可以再培养吗?”王问。
“不会。我记得我说过拥有只能有一次。”
“还可以再绝望吗?”王再问,带着悲悯。
秋康静止,沉默了许久,突然间,四周荡起他不知是悲还是喜的大笑声:“还可以再绝望吗?你觉得我还能再绝望吗?这样还不够吗!这样的绝望,我已经尝够了,我不想再尝了!”
秋康怒吼!
长久以来的防备被攻破,沸腾的怒意喷涌而出,如同洪流一般,狂泄不止!
秋康很脆弱,只是生活让他不得不将自己包裹,可再厚的承重墙,终有一天也会承受承受不下的重量,然后猛然轰塌、跌垮、化作无尽的碎屑,就像是秋康——压抑后的爆发!
“我他妈受够了!你还想让我经历?这样的就已经够了!”秋康大吼,眼流出触目惊心的血。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秋康疯狂地爆发,指天怒吼,骂世不公,翻那些狗东西十八代祖坟,可是发泄怒意太久,谁都会疲惫。
他疲惫瘫在椅子上,无声地哭泣,无力地说:“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我,我为什么要经历这些?”
“这样的还不够吗?”
“啊?”秋康用微弱的疑问语气问一旁的王。
王很安静,依然是淡淡的,他并不满意秋康的答案:“你觉得这样就够了吗?”
秋康眼神死寂,再也掀不起波动,他重复地问。
“啊?告诉我…还不够吗?”
王焕然一笑:“远远不够,你的绝望还不够。”
“是吗……”秋康惨笑。
“你有多绝望呢?”秋康问王。
王不言,只是咯咯地笑着,像是深渊里的恶魔,倏地笑声停止。
“我有多绝望吗?”
场景又开始变化,电影不再定格在最后一刻,而是又回到电影的开始。
龙头站,小巷。
王站起身来,望着屋檐滴落的水珠,缓缓轻笑:“等你全部继承后,你就会知道。”
“那么,你绝望吗?”王金红色的十字瞳如同死寂,和秋康的眼神一样。
俄顷之间,王的脸忽然变得模糊不清,四周的一切变得扭曲,世界如同镜面一般快速崩溃。
抚仙湖内,秋康在急速坠落。
湖底的黑暗里,秋康的双眸缓缓睁开,像是沉睡的王!
极致的冰凉与压力朝秋康袭来,胸中的剧痛剧烈膨胀,他的心脏依然停止,却在睁眼那一刹醒来,再次跳动!他醒来了,侏罗纪沉睡的王从千万年的历史中醒来了!
水中的震荡就是秋康胸口的起伏。
蓝玉色的湖中闪烁着炙热的血色红光,照亮一片。一道张开双翼的红色身影在海底游腾,有如海底之王。
“继承者,成为王吧?”
秋康坠落的身旁有着王,王与他一起坠落。秋康缓缓点头,二人湖底相拥,像是悲悯的人,互相给予力量。
秋康紧闭的嘴在极高水压的湖底深处,慢慢地张开了嘴,靠在王的耳边,带着无情、冰冷、绝望,轻轻呢喃,仿佛在吟唱远古的魔咒。
“既然你这么想我承认,那好吧,我承认……我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