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可以进去探望病人,不过只有十五分钟。对了,三号床的病人家属是谁?”一身白衣的护士从ICU里走出,望向在外焦急等待的家属们。
“我是三号床病人家属。”秋康红肿着眼,他一夜未眠,当他听见“三号床”后,连忙起身。
她的语气不变:“三号床的病人家属是吧,病人已经苏醒了,记得,不可以对病人情绪化,要尽量温柔,还有就是,你去交一下费用,病人必须进行手术,不能拖太久,不然会有生命危险。”
秋康颤抖,霎时间红了眼眶,可他不能哭,他必须笑着。
秋康如此想着,也如此回答:“嗯,谢谢护士。”
“嗯。”她轻轻一瞥,并未多话,便是打开家属专用通道。
秋康带好口罩与脚套,连忙朝着ICU走去,脚步急促,十分焦急。
阴暗、寂静是ICU内部的唯一气氛,酒精消毒液的气味四处漂浮着,还夹杂着其他药物的味道,显得生涩、难闻。
头顶上的白炽灯透射出仅有的光芒,秋康已经停下,望着浑身被插满管子的父亲,在一瞬间里,红了眼眶。他望着他苍老的面容,骷髅一般的身体被盖在绵薄的棉絮下,空调的温度开得有点低,ICU略显阴凉,比起昨晚看见的他更加苍老、消瘦、疲倦。
秋康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感受不到温度,他笑着,就像是他平时教导他的那样:生活总需要笑。这世界上总会有人在偷偷地爱着你,若是连你自己都不爱自己了,那谁还会爱你呢?
父亲深陷的眼窝变得湿润,他仿佛有话想对秋康说,可他只能发出“呜呜”,如同哭泣一般的声音。
“爸。”秋康咧着嘴傻笑着,像是以往。
他听见秋康的呼唤,像是在鬼门关前,他在喊他回头,他的“呜呜”声变大,回应着秋康。秋康颤抖着手,越发难受,胸口像是压下了千万斤巨石,他的心很疼、很痛苦,可他还是要笑。
“爸,没事的。你的病要不了多久就会出院的。”秋康握着他的手变得苍劲有力,他已经成年,手掌也渐渐变得温暖而宽阔,足以将他枯槁的手握在手心。
忽然秋康又笑,只是忍不住眼眶里溢出的泪,令他别过眼:“爸,你看这个仪器上面显示的是绿色的,就代表你的病就快好了,我们很快就会出院了,钱的事情不用担心,你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
“你的儿子已经十八岁了,是一个成年人了。”秋康将他的手合在手心中,轻轻抚摸,像是安慰,“爸,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我们俩第一次去河边玩吗?”
秋康寻来一个凳子,弓着腰说着,像是初为人父时,夜深讲给孩子们的故事或是以前的往事,这样他才能睡得安心,睡得香甜,只不过ICU里没有年轻的父亲与年幼的孩子,只有刚刚成年的孩子与枯槁即将死去的父亲。
这一幕真像是往昔。
“那时候,你说你要教我游泳,可是我不愿意学,满脑子都是螃蟹、困在岩石坑边的小鱼。我总觉得它们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觉得他们很可伶,就没有认真地跟你学,只是顾着和那些螃蟹、虾鱼一起玩,一直都没有学会游泳呢。”秋康帮他修剪指甲,一边剪,一边偷笑。
小时候,他们父子俩人一同沐浴在阳光下,在小溪中游玩,每当秋康看见河水打滑出的“瀑布”时,就会哧哧地笑,当他捉到小鱼小虾时,又会兴奋地大叫,对着康和喊“爸爸”。
秋康边说,边笑,望着他的手,泪溢出了眼眶。康和看不见秋康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与他一同回忆起曾经,他的“呜呜”声小了许多,呼吸慢慢地变得平缓。
“爸,你教我学游泳可是磨蹭了好几个月,差不多夏天都要快要完了,我才学会,可把你气坏了,不过好歹是学会了……”秋康偷偷抹泪,装作从未哭泣过,只是红了眼眶,酸了鼻尖。
“那时候,爸你可是气得直咬牙,我可是吃了几次“干炒竹笋”呢,现在屁股上都还有印子呢。”秋康已经将他的指甲修好,摸着凹凸不平的指甲痕,像是擦拭着家里的家具。
“对了,爸,还记得那次吗?”秋康似乎又想起些什么,依旧笑着,语调轻松幽默,像是平常的他,可当泪水滑落到嘴边的时候,他会稍稍停顿,抹掉它。
两人持续,就像是以往睡前的聊家常,只是地方和环境有些不同而已。
十五分钟有着期限,它无法容纳这一生想对他说的话,想回忆的事。可人就是这样,只有当自己真正要失去的时候,才会注意到曾经的点滴,那些看似平凡却刻骨铭心的事,一些永远都无法磨灭的记忆,即便是死之前,这些事都会再次涌上心头,回顾这一生的遗憾与欢喜。
“只有一分钟了,各位家属请注意时间。”护士站传来话语声,朝他们沉浸的美好回忆里浇上了一瓢冷水,将他们拉回了现实。
“爸,我过几天再来看你。放心,你要不了几天就会好起来,对了,我这几天碰见你当初在工地上帮过的张帝了,他也帮了我。”秋康似乎又想到能引起他们俩人注意力的话题,又忘记了时间。
“他可是个好人,但是……”秋康不得不停下,被护士长的话语声打断。
“时间到!请家属们离开重症监护室,我们即将给病人换药,请你们不要打扰病人休息。”护士长推着药架,身边跟着主治医师。
秋康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直到他们走来,秋康才缓缓松开,遽尔,秋康停下,他感受到他一直未动的手,竟然轻轻地拉了他一下,他“呜呜”地说着,想表达什么。秋康低下头,靠近他的嘴边,认真地听他说,医生和护士在一旁待上许久,并没有厌烦的情绪,他们也很是能够体会到病人家属的心情。
在康和的最后一眼里,他干枯的眼帘紧紧闭合。他忽然幸福地笑了,深陷的眼眶里流出一行浑浊的泪水,滑落在枕边。
秋康仰起头,没有说话,只是狠狠地“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秋康望着一片死寂的过道中,很多人都是哭丧着脸,沉默不语。他倚靠在墙上,渐渐无力地蹲下,许久,他惨白的脸上,落下一行无声的泪,耳边仿佛响起他最后的叮嘱。
“康崽,照顾好自己……”
寂静再次弥漫,直到主治医师喊了他的名字。
“三号病床的病人家属在吗?”
秋康抹去泪,故作坚强地朝着主治医师走去:“我就是三号病床的病人家属。”
他有些惊讶地望着秋康,面色变得严肃:“我们进来说吧。”
秋康走入一旁隔间的医生休息室,这时休息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与外面的拥挤相比,这里更加宽阔,可同样,也更加冷清。
主治医师坐在软椅上,望着电脑中的电子病例:“你爸的情况很严重。”
秋康紧绷,焦急地追问:“嗯,我知道。那我们是要动手术,还是进行肝移植?”
主治医师稍稍沉吟,俨然地说:“你爸已经出现了癌转移,只有进行癌转移部位快速切除,还有全身淋巴结清除才行,还要同时进行化疗,可这些都只是暂时的,只能勉强维持他的生命,他的病只能拖,基本上没救了。”
秋康瞬间无力,可他不得不接受现实:“我希望我爸能多活一段时间,该做什么手术就做什么,钱什么的不需要担心。”
主治医师沉默了,他在思考,最终劝解地说:“你爸他最多能活一年,而且需要很多的药物支持,那药费已经不是普通家庭能够承担的,光是手术费就几十万,你确定你要继续坚持?”
秋康没有犹豫,依旧坚定地回答:“嗯,做手术吧。钱我会想办法。”
主治医师也没想到秋康回答得如此坚定,他也尊重家属的决定,正准备签字,忽然他停笔,望向秋康:“可是,这对病人也是一种折磨,不仅仅是身体上,更是心灵上的?你还要坚持吗?”
秋康猛地停下,眼神放空,他在想,他爸手术后变得更加苍白的模样,骨瘦如柴的身体,恍然间,他犹豫了,犹豫自己做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或者说这样地坚持对他而言是不是一种折磨呢?
忽然,秋康眼里的犹豫散去,望着主治医师,依旧坚持他的选择:“嗯,还是要做手术。”
主治医师非常惊讶,却还是签上了他的名字,递给了秋康。秋康推门离去,借着过道里微弱的光亮,看见了手术费用及清单。
秋康心底自言:二十四万五千。
这是一个天价,秋康付不起的天价,不过秋康并没有逃避,他必须面对。
曾经记得有过这么一句话:男人不分年龄,只看这个人背上肩负了什么和他是否拥有背负一切的决心。其实大部分人都没有,只有对生活的抱怨,自认为是一个男人,却从未认真背负和做好随时背负一切的准备,所以只有埋怨,其实这样的人不算男人,应该算是男生。
“那自己呢?”秋康自问,却自嘲一笑,并不像个男人,“我在认真地背负,却没有一颗随时准备背负所有的心呢。”
他在自嘲与轻蔑,赤裸裸地贬低自己。
秋康面对主治医师的最后一个问题时,他自私了,自私地想要他活下来,即便他会痛苦,他会难受,可秋康还是坚持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害怕了吧,害怕绝望与孤独……
到底是为什么呢?秋康无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