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0：00”
医院冰冷的中央大厅，秋康落寞而疲倦的身影瘫在长椅上。
米白色的大理石地板上闪着幽光，秋康的影子也倒映其中，模糊不堪。
……
“16：49：32”是秋康疯狂跑出医院的时间，一秒不差，世界仿佛定格在那一刻，可他又在五分钟后跑了回来，没有大肆的喧闹、没有痛苦的流泪、没有疯癫的行径，只是双眼呆滞，空洞失神。
他没有多的地方可以去，学校也是一样，唯独那条小巷里破旧的家。包里最后二十块是这几天的生活费，他不敢回去。
秋康需要时间去平复，虽然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医院还没下班，人群依然攒动，各有悲欢，可只有秋康如若死寂的潭水，不再游动。
中断的思绪犹如断弦的扬琴，再也发不出悠扬的音律。
“18：30：23”
秋康感受不到饥饿，食物对他的诱惑归零。
他的身体开始颤动，抬起手上的报告单，骤然，绝望的思绪趁着瞬间的松懈疯狂蔓延，吞噬身体的每一个细胞，病毒式地爆发。
霎时间，他的内心恢复寂静，像是无声的抵抗，虽然只有刹那。
秋康僵硬地走入残疾人士专用厕所，这里是厕所最大的密闭空间。他走近，蹲在马桶上，冰冷的气息四处流转，夹杂着异样的气味，阴森煞白的光透过缝隙，身后的消毒灯露出蓝光，更显凄凉。
他没有疯狂地咆哮，也没有夸张地哭泣，只是紧咬拳头，在马桶上不受控制地抽泣，泪水顺着鼻翼滑落，沾湿衣角。
秋康在极度地压抑自己，压抑内心，压抑情绪，即便是已经到达无法遏制的地步。他无力地跌倒在地，溢出的哭声像是无助的悲鸣。
秋康将膝盖抱在手肘里，头埋在缝隙间，微弱地哭喊。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我还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我还有事要做，我还有…我不能就这样放弃……”
“我想要活下去！”
“为什么偏偏是我…老天为何如此不公？”
“告诉我为什么……”
“啊啊啊！”
秋康所有的担忧、悲伤、伪装、害怕、恐惧——刹那爆发。其实他脆弱得像个小孩，呵！他本就是个小孩。
他只是伪装得让人察觉不到他内心的黑暗。
他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该死的是他？为什么他会遭遇这样的绝望？为什么他会背负这样的命运？为什么他会面对如此悲惨的结局？为什么他要去死？为什么！为什么！！
秋康脑海里的思绪即将爆炸，可他不愿接受，不想面对这样的结局，他更不服这样的命运！
可是，再不想，再不愿，再不服，又有什么用呢？自己明明就是卑微的蝼蚁，所有的挣扎，不过都是徒劳无功而已。
他忽然冒出一个令人恐惧的想法：去死。
秋康望着手腕上的动脉，在想：割裂动脉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会不会疼呢？会不会难受呢？会不会死得很慢呢？
如果死了的话，就只是冰冷的尸体，不会再感觉到任何的温热，思绪也不会再转动，脑子会变得空荡荡。
一切归零。
死……
他忽然觉得，这样多好——既快，又简单。只需要几分钟的痛苦、几分钟的折磨，就可以了。
他死后，世界不会变，只是会少了一个名叫“秋康”的人。
少了一个人？不影响。世界依旧会转动，他对这世界而言——没有价值。
秋康盯着手腕，可怕的念头疯狂席卷，仿佛所有的悲伤、疲倦、担忧、无奈都会随之泯灭，他将得到解脱和救赎。
忽地，他停下，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脑海中的可怕念头刹那湮灭，他清醒了不少，湿透的衣物有些黏人。
“里面有人吗？我快忍不住了！”焦急的话语声传来。
秋康喑哑：“嗯，马上就好。”
秋康推开门，望着门外焦急的中年男子，略过他奇怪的眼神，匆匆地往外走。
秋康站在盥洗池前，用冰凉的水疯狂地往脸上拍打，结痂的豁口又撕裂开，可想死的念头并没有消失。
他感受不到饥饿，只有断开的思绪和愈发膨胀的求私欲。
……
“20：29：12”医院中央空调已经关闭，部分灯光熄灭，这里没有变，还是主宰生死的鬼门关。
医生能够救人，也能害人，更是驱鬼人。秋康依然这么认为，即便这是错的。
他是一位即将走入鬼门关的人，还有着生命的活鬼。
“怎么，一个人？”寂静被突兀的话语打破。
秋康抬头望向那缓步走来的人，是骨科的门诊医生，今天告诉他死期的“驱鬼人”。
秋康微微点头，表情不改：“嗯。”
“喏，喝点东西吧。”他将手中尚还温热的雀巢咖啡递给了他。
秋康有些犹豫，却还是接过，没有推辞，他也没有心情推辞。
王珂坐在秋康的身旁，穿着一身正装：“你好，秋康。”
秋康言简意赅：“你好。”
“我叫王珂，龙头站的，以前和你住在一条巷子里。”他点燃了烟，鲜红色的火光是黑暗里的唯一光亮。
秋康似乎意识到什么，牵强地说：“王哥。关于我的病，希望你不要告诉我爸。”
王珂吐出呛人白烟：“保护患者隐私，是医生的基本准则。”
秋康极淡地回应：“谢谢。”
两人无话，寂静充斥；烟吐出圈，缓缓散开。
王珂发话，眼睛在黑暗里闪烁：“要抽一支吗？能缓解你的焦虑。”
秋康眼神微移：“不必了。”
王珂忽然弓腰，嘴角叼着烟，火光即将熄灭，他的话很轻、很淡，却令秋康浑身触电：“我知道你想死……”
秋康没说话，微微颤抖。
王珂继续说着：“我知道，你很不幸。你的家境，你的遭遇，你的背负，全都不幸。可你又是幸运的，幸运的是你有一个爱你的父亲，幸运的是你有一个选择用生命交换你的母亲，幸运的是你有自己喜欢的人，幸运的是你有自己的好兄弟，幸运的是你还活着。”
秋康没有回答，只是咬唇，眼神波动。
王珂拿出烟，叼在嘴上，猛地抽上一口，一脸怅然：“给你说个事，愿不愿意听？一个真实的故事。”
秋康淡淡地回答：“说吧。”
王珂猛吸烟，语气平缓：“他和你一样曾经也想过要去死。”
“他家里也穷，和你差不多的那种穷。不过现在生活好了，比起以前要好很多。他生下来就和你一样，也没妈，不过他的妈妈是跟别人跑了，只是因为他爸老实，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赚的钱少，就跟外面的野男人鬼混，跑了，留下他爸一个人照顾他。”
“他小时候经常被人嘲讽，骂他是野孩子，说是野种，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不堪入耳的太多了。”他猛地吸烟，眼神变得和秋康一样死寂。
回忆是枯燥的，可同样也是悲伤的。
“他不喜欢学习，喜欢打架，因此他爸经常打他，可即便是这样也依然爱着他，每次都会给他擦干净屁股，可是这些他都不知道。他觉得他爸软弱，觉得他活得不像个男人，觉得他爸是懦夫，甚至背地里还咒骂他。”
“他和你不同，他小时候过得更加阴暗。直到有一天，他辱骂了校长，将要被开除学籍，永远都不能读书的时候，他爸带着他去找了校长，当着他的面跪了下去。”
“那一跪，让他……”
王珂有些说不下去，他猛地吸烟。
秋康浑身颤抖，仿佛看见了自己，他追问，语气急促：“他怎么了？”
“他醒了！男人的尊严让他醒了。他觉得为什么要学习，为什么要出人头地，为什么要努力读书，也许并不仅仅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尊严！可他却为了他儿子的学业，放弃了尊严，活得不像个男人，却又像个男人。”
“呵！可能这就是男人吧。”鲜红的火光移动着，很快熄灭。
“他儿子也争气，高考考了637分，全市前一千名，最后报考华西医科大，成为了一名骨科医生。”
“买房后，他把他爸接了出来，却在杂乱不堪的家具里找到了他爸的报告分析单。”
他猛地吸烟，哽咽地说着，颤抖得更加厉害：“骨肉瘤晚期。”
“其实，他爸早在五年前就查出骨肉瘤，只是他没有选择治疗，而是隐瞒病情，仅仅是不想让他学医的儿子受到影响。可是他只会对他爸抱怨学医苦、学医累，可他哪里知道他爸一直在遭受骨肉瘤的罪，比起他学习的累，痛苦一百倍！一千倍！甚至一万倍！”
王珂的语气急促得像是喘息。
“后来，他选择了骨科，成为了一名优秀的骨科医生，可他爸却在两年前去世了。”黑暗里，王珂的眼角滑下一行泪。
王珂手中的烟已经熄灭，只剩下燃到尽头的烟尾。
“他爸死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活着已经没有意义。那时候，他想死！他觉得自己读书不就是为了让他活得风光一点，不就是为了让他过得好点，不就是为了……”王珂止住，他快说不出话来。
“他死前说了几句话，很简单的几句话。”
他点燃烟，星火再次燃烧，像是一段快速逝去的生命。
“他爸说：‘儿子，是不是很恨爸？’”
“他回答：‘我不恨。’”
“他爸又说：‘当初爸打你其实心里很疼的，可是你不成材、不成器，所以我要打醒你，你别怪爸。’”
“他回答：‘不怪。’”
“‘幸好后面你醒悟了，真是给爸长脸，不过你日后也会成家，所以你千万不要这样对待你的儿子。当年你爸爸不争气，你妈跟人跑了，你可不能这样，步你爸的后路，要找个好婆娘，好好教你的孩子，不能打！那可是爸没见过的心头肉呢，要捧在手掌心，好好教育，不能学爸。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爸爸，却教出了一个好儿子，这真是我的福气呢。临走前……爸有些东西要交给你，你去摸摸爸的内裤夹层，里面可是有我给你留着的老婆本呢。以后别乱花钱，记得多讨老婆开心，记得……’”
王珂没再继续说，只是眼角的泪涌得更凶了。
“他爸死了，话没有说完。”王珂猛吸烟。
“他突然又不想死了。他觉得，他爸养着他、供着他不就是为了好好地让他活着，不然为什么要养？为什么要打？要骂？为什么不直接丢了？那样多好，自己活得也轻轻松松。”王珂突然自嘲，吸烟的劲更大。
黑暗里，秋康死寂的眼神燃起了生的光。
王珂自顾自暇地吸烟，直到烟燃尽，他忽然说道：“怎么个活法不是活？只是有些人活得比较富有，有些人活得比较松活，有些人活得比较开心，有些人活得比较难受，有些人活得比较困难，有些人活得比较寒酸……”
“活着本身没有意义，可是你活在世上，便有了意义。”
“因为有抚养你的人、有牵挂你的人、有关心你的人、有爱护你的人；有你想做的事，有你想知道的事，有你想追寻的事，有你想忘掉的事；也有你珍惜的物，也有你珍惜的人，也有你珍惜的情，更有你珍惜的恨……”
“像他还恨着那位校长一样，却又恨不起来。”
王珂吐出长长烟雾，将烟头踩在脚底磨灭，他望了望手表，忽然有些疲倦，站起身，整理衣着：“所以说，活着吧。比起死，好上太多了。不晚了，该去休息了，我明早还有班，身体重要。”
没等秋康说话，王珂只身走入黑暗。
秋康颔首，望向大厅闪烁着红光的时间，微微凝神。
“24：00：00”，时间定格。
午夜，也称为鬼日时，恰是生死门开启的时间。
王珂将他拉了回来，在鬼门关中，生死门内，鬼日时，时间刚刚好……
秋康瘫在长椅上，疲倦落寞的身影倒映在米白色大理石地板上，泪顺着眼角滑下，他蓦地拧开还残有余热的雀巢咖啡，一股脑地猛喝，暖意涌动在胸膛里，久久不散。
他的话语声响起，极淡：“那就活着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