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高考结束五天,与洛依道别也有五天。
秋康的情感终会随着时间而磨灭。他没有钱,因为他的钱已经用光,现在的他就是一穷光蛋。他突然有些庆幸,庆幸洛依没有等自己。
秋康非常擅长压抑情绪,所有的悲伤、痛苦、暴戾都会压抑在心底,从不表露,直到忍无可忍时,爆发在无人的地方,到那时,他的脆弱、无力便会如决堤的洪流,疯狂释放。
秋康坐在医院冰凉的长椅上,冰凉的寒风呼啸地吹着,中央空调的温度开的低,他的衣着很单薄,抵不住寒气。他已经做完眼科所有检查,只需要默等结果,活体检测报告他还没有准备去取,他是一个喜欢逐步完成工作的人,厌恶一蹴而就的方式。
刘源没有来,理由是陪女朋友。他被秋康谩骂半天,说他“重色轻友”、“兄弟如衣服,女人如手足”。秋康孤身一人,有些疲倦地躺在冰凉长椅上独自享受寒冷,手捧菠萝啤,没有尝到酒味和菠萝味,而是怪怪的混杂味。
……
秋康拿着报告分析单,细细地看,内心开始惴惴不安。他清晰地看见“考虑骨肉瘤”,僵硬的身影停顿在原地,像是秦始皇陵墓的石雕守墓人,毫无生气。
秋康紧闭眼,脑袋里一片空白,他不敢相信这样的结果,也不想面对这样的结局,甚至他的心底还残存着一丝侥幸,误诊的侥幸。
深呼吸并不能让起伏的胸膛变得平静,秋康眼珠布满了血丝。
秋康摇了摇头,脑海里糟乱的思绪宛如缠绕的线头——剪不断,理还乱。
他已经没有心情再去看眼科报告单上的结果,现在的他,已经是濒临死亡的病人,却又是一个背负着很多的人。他的家庭,已经不能允许他生病,这仿佛是上天开了个玩笑,演绎了一场莎士比亚的悲剧。
他望着镜子中深深凹陷的眼眶,心如死灰……又猛地用凉水冲洗了一下,将混乱的思绪强行阻断。
秋康坐在厕所旁的眼科科室内,望着面前表情冰冷、气息死寂的医生,是个女医生,长得还蛮文静。
秋康没有闲情欣赏,紧皱眉,蓦地,强颜欢笑道:“医生,我的眼睛有什么病吗?”
医生沉默不语,认真地盯着报告及报告分析单,死寂与绝望蔓延着整个门诊室。
她望向秋康,眼底里流露出同情与安慰:“你家人来了吗?”
秋康面色不改,所有的情绪与不安都压制在身体里:“没有,就我一个。”
和之前极其相似的回答。
“你一个人来的吗?”她眼底的不忍和怜悯更加强烈。
秋康依旧面无表情:“嗯,没事。给我说吧。”他脸上带有浅浅的微笑,看起来牵强至极。
她吸气,有些犹豫,还是选择告诉秋康:“你眼睛的问题有点严重,是脉络膜恶性黑色素瘤。”
秋康强撑的面部肌肉,瞬间垮了下来,微笑变得扭曲,语气稍显局促:“医生怎么办,我还能治吗?”
她望向秋康看似风轻云淡的模样,再望向他一身寒酸的装扮。她虽然已经见惯了疾病与生死,可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眶。
秋康保持微笑,双手互相交缠,眼帘下垂,又拼命地往上望:“医生没事的,我又不止这一个病,我还有骨肉瘤呢。我这病治疗花钱吗?能治好吗?”
她被秋康随口一说的“骨肉瘤”惊讶到,一时寂静,在门口焦急旁听的病人,拉上门,选择默默等待。
她重复地问,表示不可置信:“你有骨肉瘤吗?”
秋康抚摸鼻翼,轻轻点头,看不见情绪,抹掉泪:“嗯。没事,一切都会好的。”
她望着他悲伤的神情,突然转眼,望向电脑屏幕:“你是脉络膜恶性黑色素瘤晚期,会出现癌转移,若是想要明确确定的话,要进一步做眼部核磁共振。不过,我觉得这样做的意义不大,因为你的报告上已经出现了明显的特征,所以……”
她有所停顿,深吸口气,良久后吐出:“你选择保守治疗,还是动手术?”
秋康心脏漏了半拍,长久以来的坚强瞬间崩溃。
秋康没有选择,而是问另外事:“若是我选择不管这个癌症,还能活多久?”
医生许久没有回答,情绪化的语气有悖于医护工作准则,总的说来,她是一位感性的医生,不难想象她若是知道秋康的家境后,哭得会有多惨。
她的语气变得温柔:“若是不采取医疗措施,你的眼睛会变成血红色,血管会破裂,渐渐失去视力,一年之内发病。”
“……”秋康点头,面色阴翳,不再多问,阖上门,往外走去,自外面排着的人中,一穿而过,耳边尽是陌生的议论。
“看到没有,他遭了癌症,说是啥黑色素瘤?年纪轻轻的,怕是没毕业吧!”刚才退出门外的人,对着身边的人八卦,语气中带点惋惜。
“这么惨?可惜了。还这么年轻,你说像我们这把老骨头,也该去了。可他还年轻,是真的可惜了呀……”
“下一位,李斌。”刚才退出门的病人,不再闲谈,推门走入。
“医生,你说我这骨肉瘤和脉络膜恶性黑色素瘤都不管的话,能活多久?”寂如死水的骨科门诊室,回荡着秋康低沉而微弱的询问声。
坐诊的医生是前几日取活检的王哥。他望见秋康走来的时候,有些惊讶,有些嘲讽命运,若是记得不错的话,他当时是告诉他没什么大碍的。虽然是善意的谎言,可至少高考那几天他对自己身体没有太过担忧。只是当他知晓秋康同时患有脉络膜恶性黑色素瘤时,长久以来养成的平稳心境,还是被掀起了波浪,红了眼眶,何况他是知道秋康家境的。
王哥微微叹息,隔着口罩:“应该活不过半年。”
王哥有些不死心,有些渴望地望着秋康的眼睛:“真的不选择治疗吗?”
秋康愣住,僵硬的脸庞上已看不见生气,只有苍白的话语:“嗯。不治疗了。”
“为什么?”王哥明知故问,可他还是想亲口听见他的回答。
秋康嗤笑,低垂着脸:“没钱。”
王哥望向秋康,眼神里的波动更加强烈,相反,秋康的眼睛深若幽潭,深不见底。
“嗯。”王哥没有多问家人之类的话题,因为他知道无用。
秋康起身,往外走去,王哥没有阻拦。
……
医院厕所的来苏儿气味最浓,兴许是因为这里是病菌的滋生地。
秋康站立在厕所的盥洗台前,望着自己红肿的眼眶和努力控制的面部肌肉,愣在原地,宛若失了魂。镜中映衬着自己的模样,厕所里的气味猛烈地冲击他的眼眶,泪如同洪流决堤般泄出,滑落眼眶,滴在盥洗池里。
脸颊传来的冰凉感让他发散的瞳孔重新收缩,望着镜中失态流泪的自己,惊慌失措。
从厕所里出来的人,望着秋康哭泣的模样,不禁关心地问道:“小伙子没事吧?”
秋康摇头,嗓子却哽咽着,发不出声。
秋康沙哑地解释:“没事,只是眼睛里进沙子了。”
他望着秋康想要继续说,却又发现他拧开水龙头,用凉水冲洗脸庞的泪,粗鲁得像是为了掩盖什么。他的脸变得通红,皮肤传来明显的刺疼感。
他不敢再望向镜中的自己,他怕他无法压制住眼里的泪,他怕他无法阻止脑海中疯狂的思绪,他怕他…他怕死!并不是因为他想活更长时间,只是他还需要活着,因为生活需要他活着,他还有牵挂,还有活着的意义,所以他不想死,可是他即将面临死亡,活着的时间甚至还不如他爸长。
他不敢再想,疯狂地冲出医院,他不肯接受这最终的结果,也不敢面对这样的结局,像是死亡前的哀乐。
这是命运的终结。
他疯跑在湿滑的大理石地板上,趄趔着的身躯轰然倒地,嘴唇被咬得出血。周围人被惊吓到,连忙走近,可他又立即爬起,疯狂地往外跑去。
“他怎么了?”王哥身边的助手问。
他们俩借着休息的时间,偷偷在阳台上吸烟,刚好望见了疯狂的秋康。
王哥转身,猛地吸了一口烟,呛了喉,红了眼眶,他紧闭双眼,强行忍住了泪。
助手没说多话,知道说错了话,也猛地吸烟,吐出白雾。
忽然,王哥喃喃自语:“他家里穷,他没有妈,他爸患了肝癌晚期,他才高考结束,可是他又患上了脉络膜恶性黑色素瘤与骨肉瘤。”
助手停下,抖烟的动作变得僵硬。他突然转身望向已经消失在远方的秋康,眼神里充满着怜悯。
风忽然吹落燃尽的烟头,掉在地上,散成一地的灰烬。。
助手问:“他准备怎么办,治还是不治?”
过道有些寂静,只有他们俩人,谁都没有再说话,直到王哥想要再抽一支时,可是他抖了抖烟盒,才发现已经空了。
王哥忽然想到秋康,无奈的声音响起:“还能怎么样?穷,治不起。命呗!”
“病分能治和不能治,有点像最近的一部电影,去看没有?”王哥从负面情绪中挣脱出来。
“你是说《我不是药神》?最近哪来的时间,天天上班,不像我们王哥左拥右抱的,我没有女朋友,没那个闲情。”助手戏谑地回应着。
“嘿!你小子,最近有点猖狂,怎么?皮子痒了?”王哥有些不爽,锁住他的脖子。
遽尔,他把他放开,俨然地说:“我觉得里面有句话说的在理儿。你刷段子,应该刷到过。”
“什么段子?”
“人有两种病,穷病,当然,还有一种病,叫人病……”
“人病?”
“对!人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