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热的下午有着医院大厅中央空调都无法磨灭的浮躁以及耸动的人群,自动控制门从未停下,重复着开关,像是永动机。人群喧嚣而混乱,枯燥和烦闷是诸多医生与护士疲态的表现。
刘源手中拿着x光片,对着白炽灯望去,却看不出个所以然,琢磨半天,也只能放弃,他问向秋康:“那医生说是有特征性的X线征象—考德曼套袖状三角,片子分析单上也是这样写的。不过这个三角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看?”
秋康皱眉,没有多话,回想起医生俨然的表情:“没事。医生就说是个小毛病,取个活检,等我高考后再来取结果。”
刘源抬起头,望着冰冷的科室,里面没几个人,再里面就是一小型手术室。
“这个医院人是真的多,预约个检查项目都要往后拖,你的眼底检查这些都要几天后才能做,干脆就取结果的时候做吧。”刘源有些不耐烦,反而是秋康沉静得像幽潭。
他们朝诊疗室走去。秋康手提普鲁卡因注射瓶,这是他从药房里取出的药物。
“下一个,秋康。来没有?”诊疗室的寂静被忽然响起的女声打破,秋康平复紧张的情绪,提着玻璃药瓶走入室内。
“趴在那儿。”白衣主刀医师发话,隔着蓝白条纹口罩,看不清容貌。
秋康照做,并把注射瓶递给他,注射药物后,他的背部部分区域失去知觉,并有刀割感传来,虽然不是很疼,却很清晰。
主刀医师问:“感觉疼吗?”
秋康摇头:“没有。只是感觉很清晰。”
“你能感觉到我在割你的肿块?”主刀医师惊讶,不多话。
“取材良好,组织新鲜,并无污染;病理特征,肿块组织呈浸润性,硬化区象牙质样硬固,小梁骨结构成带状、束状和厚密的网状,肿块未被穿破。”助手在一旁记录主刀医生的分析,“需要制作病理切片,高度怀疑……”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医师将秋康的伤口缝合,伤口差不多一厘米,他继续问,想转移秋康的注意力:“你家住哪儿?”
秋康咬牙,汗涔涔的衬衫紧贴皮肤:“住在龙头站。”
“那里可是个好地方,虽然有点偏,不过风土人情很好。”他得出一个总结性言论,“安静。”
秋康勉强地笑:“嗯。龙头站是挺安静的。”
“你现在在哪儿读书?”他继续问,聊些与疾病无关的话题。
秋康敷衍地回应,可思绪却不在这里:“牧原第一中学校。”
“成绩怎么样?”他将秋康背上的线头剪掉,走向一旁的助手,接过他手中的记录板,认真审视上面的内容,生怕有疏漏。
秋康起身:“成绩一般。”
“那行,七天后拿结果。高考加油,希望你考出好成绩。”主治医师在未记录完全的纸上继续书写,将残留的空缺补足。
秋康有些犹豫地问:“医生,我这是什么病?严重吗?”
他低着的头没有抬起,假装漫不经心地回应:“没事。我这只是判断你的组织状态,是什么病还要具体等化验结果出来才行。对了,你的x光片带了吗?”
秋康松口气,惴惴不安的心平静许多:“带了。”
说完,秋康将x光片递给他,他望着黑白光片,光片遮挡了他的表情,看不清。
“好了,没事了。记得时常换药,七天后来拆线。”他笑着将X光片还给了秋康。
秋康接过,缓缓说道:“谢谢医生。”
主治医生没多话:“不用谢,祝你高考顺利,去吧。”
“嗯。”秋康走向门外,推开沉重的门,心底的阴霾终于散去。
可是秋康并不知道手术室中几人的对话。
“王哥。他还这么年轻,就遇上了这病?”
“嗯,应该是这个病。”
“组织切片还要做吗?”
“还要做,我们不能误诊。虽然已经很明显,但是万一是误诊呢?那可就害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王哥,x光片上呈现出明显的考德曼套袖状三角,活检组织又是明显的病理特征,几乎笃定是……”
助手话没说完,就被主刀医生打断:“他家和我家隔得近。我认识他,虽然刚开始还有些不确定,不过现在敢确定了。”
“哟!没想到我们从不外交,只注重于临床知识的王哥,也会有认识的人?”助手揶揄地说。
“他从小我就认识,那时候他七岁,我二十一岁。因为他和我有点相似,所以我就了解了一下。”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清楚,但也知道一些。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王哥都会觉得有意思的人,那该是什么样子,不如说来听听?”
“反正他是今天最后一个活检的,就给你说说吧。”
“说说!”
好奇感占据内心,言语转圜间,开启他黑暗而暴戾的过去,他——秋康的过去。
“他和他爸是在他七岁的时候搬过来的,那时候街坊邻居知道有新人搬进来,都非常开心,经常上他家聊家常。只是,七岁的秋康力大无穷,脾气火爆,对‘血’有着异样的渴望。”
“血?王哥你说得怪渗人的。”
“我没骗你。那时候我刚上大学,假期回家,亲眼见过那副场景,血淋淋的。”
“血淋淋的场景?王哥我有点怕,他是杀人了吗?”
“没有。”
“嗯,我就说嘛,别说这么恐怖。”
主刀医师举起手术刀,望着锋利的刀面,阴森地说:“小孩子不懂事,喜欢打打闹闹,弹珠是他们小时候的玩具,也是我们当年的记忆。可是那一幕,我永远都无法忘记。”
“一个小孩子嘛,能有多恐怖?”他不相信。
“你不相信?我看见之后,被心因性精神病折磨了很久,才恢复过来。”
“啊!这么严重?”
“嗯,很严重。”主刀医师靠在手术床上,疲倦地闭眼,回忆那副血淋淋的场景,继续说道:“那次是我回去的时候刚好路过,所以是我报的警。”
“以前龙台站有一块没有被封的区域,是一大块泥地,也是那场事故发生的地方。我记得没错的话就在路的尽头,不过现在已经被封住,靠近秋康他们家。没被封之前,几个孩子玩得可有趣了,周围邻居也从来不嫌弃他是没妈的人,还很照顾他们家。几个孩子家,经常打闹,打弹珠有输赢也很正常。可是那次,他输掉了所有的弹珠,然后他发火了!”主刀医师不想继续说,似乎很惨烈,“十几个小孩,全都被撂倒在地,没一个人打得过他,而且每个人身上都有被指甲抓破的痕迹,伤口很深,流出很多血。”
“这不很正常吗?不就是能打一点,我当年也很能打的。”助手不满,没想到被吊足了胃口,却等到这样的答案。
“没这么简单。每个孩子都被他的指甲抓得体无完肤,他的指甲被血染成鲜红色,有足足三厘米那么长,像是兽爪,指甲缝隙里全是皮肤和组织的混合物,有的甚至是鲜嫩的肉。”王哥自包里取出软中华,猛地吸一口。
他明知医院禁止吸烟,可内心的恐惧还是让他忍不住点燃香烟,一旁的助手没有插嘴,他带着口罩闻得也不是很清楚,就没多话。
“秋康舔净指甲上的鲜血,吃掉陷在甲缝里的肉,露出诡异的表情,像是鄙夷,又像是厌恶,更是嗜血。”白烟散开,袅袅升起。
“他说了一句话,像君王!那句话我现在都还记得。”
“他指着所有人,说:‘忤逆之人,死!’”王哥害怕地说,让人感受到那场面的血腥,他猛地吸口烟,继续说,“他像个魔鬼,比那些在泰国请的小鬼都还要可怕,比吸血鬼更加的嗜血,比僵尸、恶鬼更加的凶残、比恶魔更加地泯灭人性。像是……”
他思绪很久都没有想到契合的词语去形容,继续说着:“可他傲慢,像是源自种族的优越,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错觉。”
“秋康抬手间,宛若世界都属于他。他更像是一个王,执掌世界的王!”
手术室死寂,所有人缄默不语,恐惧、害怕的气氛不由分说地凝聚。
“王哥,哪有你说得这么可怕。那他现在呢?”助手缓和气氛。
王哥又猛地吸烟,吐出烟圈,语气不再那般沉重:“后来,警察来了。由于他未成年,赔了些钱,就只有不了了之。可是那个年代信邪,所以他们家渐渐被排挤,邻居们都认为他是鬼子,是鬼王生下的儿子,是灾星,会给他们带来灾难。后面他父亲查出了肝癌,而且一下子就是肝癌晚期,这让小巷里的人都慌了神,更加地笃定是他害了他们全家,差点就把他们两个都赶了出去,但是……”
“王哥快说。”一旁偷听的小护士耐不住性子。
王哥有些不忍,似乎不太想说,但想了想觉得说了也没什么关系,因为他们家已经搬了出来,当然是从他学业有成后,主动搬离的,因为他觉得很可怕,怕那个隐藏在阴暗里的“王”。
“后来,他爸瞒着他,一家一户的求邻居们让他们留下来,邻居们看他们两个一个没妈,有个爸也是肝癌晚期,就剩他怪孤苦伶仃的,也没有收入来源。若是赶走他们,他们过得只会越来越糟糕,所以他们退了一步,没有逼走他们,他们也就留在了那里。”
“后来我听来我家玩的街坊邻居说,秋康蛮争气的,考上了牧原第一中学最好的实验班,直到刚才,遇见他来进行活体检测。”王哥将烟头磨灭,故事已经讲述到尽头。
小护士和助手都有些不死心,继续追问:“后面就这么简单,细节呢?”
王哥被问得一头雾水,望着他们俩,苦笑道:“你们两个不好好工作,倒是对这些挺感兴趣的,算了,既然你们想知道,我就说说。”
“虽然也只是听街坊邻居提起过。后面不知怎么的,秋康突然变了性格,开始本分。后来他知道他爸一家家求人的事情,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但是自从那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那样的事故,他平时也就受些街坊邻居的眼神,一些流言蜚语。”王哥处理完剩下的垃圾和器械的消毒,也顺带将故事说到结尾。
助手和护士都自觉无趣,处理完事情,先离开了,只剩下王哥继续点着烟,蹙眉,像是在思虑什么,沉思了很久。其实他很能懂这种突然的转变,因为他小时候和秋康有点像,受过一些事情的冲击,譬如他爸也求过别人,这也是他成绩为什么突然变好的原因。
他忽然觉得有句话很对:做着一些事,不代表他喜欢这些事,只是这些事逼他而已。
他突然又觉得,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事,虽然不跌宕起伏,却能够让他刻骨铭心地记上一辈子,又像是他现在做出的决定,也是能够让他记住一辈子的事——在记录纸的“高度怀疑”后面填补上疏漏的字“骨肉瘤”。
王哥收拾完东西,阖上门,望向已经空无一人的候诊室,突然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反正是比起秋康要幸运很多,相比之下,秋康可以说是——凄凉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