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想去医院看一下。”寂静的空气忽然掀起波澜。
“嗯?”他抽着几乎熄灭的烟头,昵视一眼,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说实话,他并不是很懂秋康的意思,“医院有什么好看的,不用陪我去,我一个人就可以。”
秋康摇头,平静地说:“不是。我最近感觉身体有点不舒服,可能会花点钱,都是些老毛病了,所以想去看一下。”
他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轻轻地将烟草卷成一团,冷不丁地问:“严不严重?”
秋康没有撒谎,因为他知道,自己撒谎的时候,与他一样,都瞒不了对方。
“有点严重,但是不影响,我还能忍。”秋康捏着食指说,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有点严重?去看一下,身体更重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虽然他的名字有着好的寓意,然而现实并不会如此。疾病终究会来,它就像是磨灭生命的一道法则。
“要多少钱?直接说,大男人就别磨蹭了。”
他们俩人间没有情绪的触碰,没有言语的爆发。
秋康抿嘴,咬牙:“一千多。”
“一千多吗?”
“多吗?”秋康抬起眼眸。
“不多。这点儿你爸还是给得起的,只是要花点时间。”
秋康点头:“嗯,不急。我下午走,今晚去刘源家住一晚,他家离学校和医院都挺近的。”
“会不会不太方便?”他问。
“不会,可能会受点眼神。”秋康摇头。
“好。晚饭在家吃,吃饭的时候给你钱。”他脱下老军帽梳理凌乱的长发,说完便径直朝着门帘走去,逼仄的门后小巷里他的身影显得更加狭隘。
秋康将桌上的资料和书本全都收入包里,双眼空洞,不知道在思忖什么。
庭院里寂寥得只有呼吸和加速的心跳声。
秋康稍整理衣物,自庭院里将莲花白整个摘下,触摸菜叶上的血迹,微微发愣。随后,他将菜洗净,走入厨房,仔细擦拭碗筷,望着米缸里露出的暗棕陶瓷底,用缺口的碗在里面刮。
——淘米,再洗米,最后放入大饭锅里,盖上木罩,闷煮半小时。
许久后,秋康站在木桌前,望着桌上的油腻污垢,还有散发着香味的菜,哼着小曲,没有偷吃。
他并不开心,也不难过,唯一能够让他难过的只有他爸,那是他的全部。他可以抛弃所有,但是他不可以抛弃他爸。钱只是用以生活的一部分,若是只拥有钱,可能到死前就只剩下钱,这样的话,多少有些悲哀,可是如果活到死连一分钱都没有,就可以说是另外一种悲哀了。
到底是哪种悲哀好些,秋康曾经也想过,他觉得反正自己没钱,觉着没钱的悲哀也挺好。
秋康等到他归来。
他望着秋康展露笑容,秋康也会心地笑,轻声说道:“爸,回来了。”
他缓缓点头,又坐回那个位置,接过秋康手中的碗筷,开始吃起来,过着和昨天一模一样的生活。
“喏。钱我给你弄好了,给你。”他擦掉嘴边的污垢,将钱递给秋康。
秋康接过,没有道谢,像是理所当然,只是他篡着钱的手在颤抖。
吃完后,秋康将碗筷收拾干净,继续坐在那里,他也在抽着他的旱烟,像是百抽不厌。
“爸,我走了。”秋康拾起一旁的书包,点头示意。
“嗯,去吧。不要听那些街坊领居乱说。”这是他望着他离去的最后一句话。
“嗯。”秋康点头,随后拉开门帘,走入小巷。
秋康在门前踌躇许久,隔着门帘,安静地下跪,磕了头,才真正意义上地转身离去。他黑色的运动裤上沾满了泥,但他觉得无所谓,随后,他从包里取出随身听,将声音开到最大。
往外走去,熟悉的话语声响起。他微笑地望着这些人,没有反驳、没有讥诮、没有奚落,温和地走过,离开巷子。
他乘上前往刘源家的大巴,疲倦地靠在车窗边,望着急速掠过的城市。
时间很快,他下了车。
小区门口鎏着铜锌粉的“花样年华”引入眼帘,这里就是刘源这个假富二代居住的地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与他的关系很好,可能是因为他们俩从小认识,一起玩,直到高三结束。
秋康望向等他的刘源,笑着说:“走吧,我们明天一起去医院。”
刘源点头。他的头发有些发黄,跟他经常洗发有关系。
他接过秋康手上的双肩包,轻声地说:“兄弟,等会儿。我妈脾气不是很好,不希望我和那些家里穷,学习成绩不好的同学玩。等会儿,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只要微笑点头就好。”
刘源叮嘱,秋康认真地听着,没有疏漏:“到时候你表现好一点儿,免得她又话多,教训我。兄弟,你也别乱想,我不是嫌麻烦,我只是觉得我妈有时候很烦,真的是将钱与学习成绩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秋康笑道:“我当然不会这么想,我们俩这关系说那些干什么。本来就是我麻烦你,还说这些,你这是要置我于何地呀。”
“哎!这才是我兄弟,够实在。”刘源大大咧咧地拍了拍秋康的肩,随后继续叮嘱。
香槟色菱格花纹墙纸夹杂着灰黑色电子墙纸,墙上挂着cilly水の丽饮水机,近两米的雾霾蓝长沙发横跨在中央客厅,米色茶几摆放在面前,那距离沙发不过三米的八十五寸液晶超薄长虹电视机播放着影像。地板由纯木质铺盖,头上顶着水晶挂坠灯,房间的装饰给人一种雍容、高雅的感觉。
“小秋,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刘源他妈望着秋康,眼外是温柔的慈祥,眼内是真实的研判。
秋康带着尊敬与礼貌的笑容,没有回答。
她望着他,仿佛要将他望穿。
“妈!他爸是工地管理负责人,每天都要去工地。你就不要问了,他也经常去帮忙,所以衣服很脏也很正常。”刘源连忙解释道。
“哦。工地管理员也不错,工资能有几千?”她继续问着。
秋康依然没有说话,刘源立马打圆场:“妈!你怎么问这么多,那是别人家的事,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
“那你妈妈呢?”她继续问,并没有管刘源。
“妈!”刘源有些发火,说话有点过激。
秋康将刘源拉住。
刘源坐下,有些惊讶地望着秋康,他却说:“你怎么能对你妈妈发火呢?”
秋康皱眉,即便他已经接触这些东西十七年了,可是当别人提起的时候,他还是会难受:“我妈死了。”
俄顷间,她哑口无言。她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或许是因为她刚才太尖酸刻薄,反而令她现在进退维谷。
秋康继续回答:“我爸是农民,不是什么管理员,我家里也很穷。”
“我的学习成绩一般。虽然我很努力,但是只能考540分左右,如果我运气好的话,能考个580分,再加上我的少数民族分、贫困项目和农村户口,我大概可以评定为600分水平。”秋康说着,从容不迫。
她尴尬地微笑,笑容挤在脸上,虚伪而鄙夷。
“你们饿了吧,厨房的菜煮得有些时间了,应该可以了,我去盛一下。”
她说完,立马起身离开,拉上一旁的刘源:“刘源,你也进来帮忙。”
他发愣,看着秋康的眼神充满复杂:“来了。”
刘源他妈打开厨房的隔音门和抽油烟机,声音轰鸣响。
刘源站在他妈身边,内心有些担忧,忽然她翻炒的动作停下,望向刘源,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我只说一遍,断绝和他的所有来往。”
刘源手中的盘子落下,碎裂成片。
他猛地回头看还坐在客厅的秋康,缓了口气,说道:“妈!那是我朋友,不就是穷点、脏点,你至于吗?”
她停下来,严肃地望着刘源,漠然地说:“若不是你的朋友,我已经赶他走了,今天让他在这里睡一晚,然后送走他,并且以后跟他断绝所有关系。”
刘源收拾碎盘子的手被割破,流出了血:“妈?你至于吗?”
她停下,极其认真地说:“至于!这种穷鬼,到时候没钱了就会找你借,他成绩不好,就会拖你下水,让你不好好学习,他会害你的,会让你走上邪路的。听话,乖。”
她夹起锅里的肉,喂入刘源口中,刘源轻嚼,并不像是在争吵,反而像是正常的忙碌。
刘源已经不想再跟她讨论这个问题,转身推开隔音门。
“妈!他走了。”刘源站在秋康坐过的沙发前,沙发上的布垫没有一丝皱褶,整洁得像是洁白的A4纸。
茶几上摆放着一张纸条,写着粗略的黑笔字:刘源,我有点事,先走了。麻烦阿姨了。
落款:秋康
刘源他妈从厨房里走出来,看着刘源和那张字条:“走了吗?也算是有自知之明,免得我找些办法,让他离开。刘源你听见没有,以后再也不许跟他来往。”
刘源握紧手中的纸条,捏成一团,闭眼,无力地回应:“嗯,您说了算。”
他将纸条扔入垃圾筒里,站在落地窗前望着背着双肩包离去的秋康,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