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阳光洒在趴在桌上熟睡的秋康身上,他身边摆着学习用具及一厚叠模拟试卷。
“醒醒,醒醒!”压抑伴随着低沉声弥散开,将秋康从熟睡中唤醒。
疲倦和朦胧的思绪铺展开来,这是他爸的声音,没有改变。
“爸,你回来了。”秋康摩挲眼角。
“嗯,累了就回去睡一会儿吧,别在外面睡,小心着凉。”老人苍老的脸庞上写满了关心。
“没事爸,我就小睡一会儿,现在醒了。”秋康站起身,望着老人,继续说着,“爸,坐吧,我去那边坐一会儿。”
他并没有拒绝,坐在位置上,疲倦得眨眼微笑都是艰难的表情。
秋康看着他,有些不忍开口。他望向外面安静却荒乱的庭院,静悄悄地,呼吸可听。
秋康他爸先开口:“康崽,爸今天去医院看了。”
秋康正张开的嘴唇,闭合了,像是一翕一合的鱼嘴,轻轻煽动,吐出了轻声微弱的话语。
“那,医生怎么说?”
秋康盯着他爸心虚的眼神。他知道他有个习惯,就是每次说谎时,眼睛里都会闪着心虚的光,同时别过秋康的注视。他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怎么会说谎,最多只是计较一下生活里的进出。撒谎这种东西,作用不大,也没有必要,可有些时候,可以说给别人听,用来欺瞒。
“没事,医生说已经好多了。再过一段时间,我就可以不用去看了。”他咧着嘴笑,却耷拉着身子,仿佛失去了灵魂,笑得让秋康别过头,闭住湿润的眼。
他边说边从红色垃圾塑料口袋里取出一盒已经压得变形的药物,“索拉非尼(多吉美)”几个鲜红硕大的字露了出来。
秋康默然:“爸,还有几种药呢?”
老人取出草烟,配着纸卷成一支,从包里哆哆嗦嗦地拿出打火机,点燃,散开浓浓白烟。他没有回答,直到将那烟雾吐出。
他的眼眶凹陷得很深:“没钱了,懒得买了。买了有啥用,吃也吃不好,癌症就这样,能够控制就好了,还不如留点钱,留给自己当棺材本。”
秋康没有说话,红了眼。
其实他知道,所谓留点棺材本,所谓的吃也吃不好,是什么意思。只是这个老人不想拖累,也不想亏欠秋康,亏欠他作为一个父亲该给的。
“爸,别在意钱。虽然咱家穷,但是没了身体,留那么多钱有啥用?难不成还要跟着棺材下葬?”秋康假装糊涂地说。
他不能点破他父亲,那是他作为父亲最后的尊严。
“哎,穷苦人家,辛辛苦苦一辈子,就是为了那点钱,这点钱跟着下葬就好了。”他重重地吸了一口烟,吐出烟圈,反而是有些精神地说着,“没事。咱家还不算寒酸,还有人更穷呢,他们才是真的……”说到最后,他再次吐出烟雾,不想再继续说下去。
他不想给年纪尚小的秋康灌输这些没用的道理,倒是有点期盼地说:“主席说了,2020年,实现全面小康。希望真能全面小康,到时候大家就不会过得这么困难,也没两年了,只不过没我的份罢了,不过康崽你可是要好好享受一下,连带着你爸这份!”
“嗯。我一定会的,爸!”秋康眼眶湿润。
“唉,你妈生你的时候走得早。你妈是晚年生育,因为身体恢复能力差,所以走了。都怪我,有点老了,没有机会给你找后妈,让你连妈妈叫着是啥滋味都不知道。”他抹掉眼眶里溢出的泪。
老人虽然经历过岁月的沉淀,不过想起一些事,说起一些话,还是会伤感,即便是再坚强的人,都有脆弱的时候,只不过从未有人、有事、有话从那里打开而已。
他颤颤巍巍地抹掉泪,转移话题:“都是些老事,我还提这干啥。给你说点正事,我给你相中了隔壁家王大妈的小妮子。怎么样?抽个时间,咱俩一起去看看,挺不错的,人长得水灵水灵的,俩大眼睛,特别吸引人。”
他抖着烟灰,有些猥琐地笑,老不正经的,哪有一点当爸的样子。
秋康望着老人的模样,慢慢地笑了:“爸,不用。我还看不上那小妮子呢,水灵水灵顶个屁用。我喜欢的是那种长得特别漂亮,而且特别有钱的妹子,以后娶了来孝敬您的那种。”
“哟!你个臭小子,要求有点高,你怕是做梦都娶不到咯,我算是看不见了,我觉得那家小妮子真不错,要不你去试试?”他不肯放弃,瞪着充满血丝的眼。
秋康无奈地摇头:“不不,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讲究自由恋爱!”
“你自由恋爱个屁!现在这些年轻人,还真是奇怪,就那小妮子了,我就很喜欢她,我要是你这个年纪,早就溜达着去串门了。”他有些不服气。
“爸,我还要学习呢。你觉得是妹子重要,还是学习重要?”秋康有些哭笑不得,反驳道。
他抽着草烟,思量许久,一筹莫展地凝眉:“你说的好像在理,可是我为啥感觉你在给我下套?”
秋康咧嘴一笑:“所以说,学习重要。王大妈那小妮子就算了。”
老人猛地抽了口烟,用力拍打桌面:“你个兔崽子,我教你广撒网,这样妹儿才多呀!不然你要哪个时候才能找到媳妇,以后你还要我这个当爹的给你操心?”
他内心明白,已经没有以后。
秋康撇嘴:“哪里——你觉得你儿子就这么没有吸引力?我说不定高三结束就有戏了呢?”
说着,说着,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洛依的脸,因为他在等着她的答案,还有他对年少爱情的所有期盼。
“好啊!不给你下个套,你哪能这么容易说出你早恋的事!”他虽然假装生气,但是他还是带着笑意,装作要抓住他打一顿的样子,追着他跑,秋康也跑。
才不过几步,他就疲倦地喘息,坐回原处:“你个皮小子,看我下次抓住你,不打死你。算了,你早恋我不管,只要不耽搁学习就行。”
“想当年,你妈还是我的初恋呢。”他倒是不知打哪来的自信,颇有些骄傲地笑。
秋康定住,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发表出内心的谴责与不屑:“啧啧。”
“你个屁娃娃,懂个啥,那个时候我和你妈也是自由恋爱呢。”他叼着大烟,是有点那个时代的大哥样,“只是她怀得比较晚,但是我保的是孩子,没有保她。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给我生个胖小子,没想到还真是个小子,就是你这个臭小子。”
他坐回原位,闭眼养神,默默地抽烟,有些疲倦,回忆当初秋康出生时的场景。
那时,她临产,羊水早破外加上大出血,又是高龄产妇,子宫收缩力远不如年轻女孩,所以他必须做出一个抉择:是选自己的婆娘,还是选未出生的孩子?
他心里没有答案,一边是梦寐以求继承香火的儿子,一边是自己最爱的婆娘。
这怎么选?他不知道。
他当时也是这样,坐在医院冰凉的椅子上,抽着烟。虽然医院明禁吸烟,可是他还是没忍住。他想了很久,没有得出答案,最后,她在昏迷前,只说了一句话:“无论如何,都要孩子,孩子比我的命还重要。”
他还是在病情通知书上写下了名字,写下了他康和的名字。
他的手在颤抖,他的心在碎裂,可这又有什么办法。
二选一,没有其他选项。
秋康——他没有跟着自己姓,而是跟着他妈姓,她的名字是秋旋,于是他就取了个组合名,秋康。也怪像个婆娘用的,却有着另外一层含义,秋康同“求康”。健健康康,是每个父母对自己孩子最基本的要求,即便是农民也不例外。他们不图钱财,也不图前途,苦了大半生了,也不图个啥,就图个自己孩子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他睁眼,看着面前阳光、嬉笑着的秋康,忍住剧痛,露出了笑,谩骂道:“你小子,一天好好读书,这个书读了好啊。”
秋康回了一句:“哦,哪好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说好就是好,我是你爸我说了算,你别插嘴。”
“哈哈哈。”
原本冷清与寂寥的房屋里传出笑声,散入了云端。
他心里清楚,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这样和他说话。他清晰地感觉到右上腹那如同火烧、如同冰冻、又如搅拌的刺痛感,这兴许不能称之为痛,而是死亡前的感召。
他起身,摸秋康的头,秋康也没有避让,而是有些不耐烦地说:“爸,我都这么大了,还弄这些?”
他放开后,扇他脑门,一脸不爽:“哎,你小子,别人要,我还不给呢!”
“爸,说正经事。”
秋康没有再嬉笑,坐在坐凳上,颇有点小大人的模样,再来支软中华,就会有一副忧愁诗人的样子,活脱脱的一个青年徐志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