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沉闷后的清风吹过，杂叶摇曳，心中的海面吹起涟漪，涌动着波光。
桌上破缺的陶瓷碗里盛放着西红柿炒蛋，圆桌的四角参差不齐。
秋康不敢将手放在桌上，怕黄瓜瘦肉皮蛋汤溅起。汤里的肉末本就不多，若是溅出来，那得多可惜。
他手捧缺口的饭碗，望着布帘遮挡的大门，始终等不到推开门帘的人，他等得并不耐烦，反而是陷入担忧。矍然，秋康再次感觉到眼底的刺疼，强烈得让他无法安稳地坐在凳椅上。他猛地蒙住了双眼，疼得流泪，顺着他的指尖流下，可泪是红色的血！
秋康借着余光，朝家里唯一的水管冲过去，拧开它，疯狂地捧着水清洗。
满地的血液像是奔腾的洪流，涌入泥土中，浸润干涸的大地。他不断地清洗，直到脸部皮肤传出强烈的刺疼感，刮出红色印记。
他剧烈地喘息，接着又回到桌前，并没有哭泣，而是失神地望着黄瓜皮蛋瘦肉，也没有说话。
沉寂和冰冷是现在这个家中唯一的气氛。
他咧嘴、咬牙，刺痛感又从背部涌来，像是要撕开他背部的肌肤。
秋康自认为能忍受这剧痛，只是面色有些苍白，手指有些颤抖。他不需要剧烈地惨叫，不需要奋力地翻滚。他早已学会压抑，压抑内心的痛苦，压抑原本的自己。
直到天要黑前，他终于平静了下来，像是缓慢的心跳声。
“康崽，你怎么回来了？”熟悉的声音响起，那是秋康日思夜寐的声音。
在他面前，他可以撕破他所有的面具。
“嗯，爸。我提前回来，老师说给我几天假期，到时候直接去高考就行了。”秋康走过去，将父亲手中提着的垃圾袋接过，将里面的瓶瓶罐罐倒在角落里。
借着微弱的夜光，秋康看得清他的模样。
——苍老佝偻的背影，一身老年蓝绿装扮，胡须变得像是糟乱的鸡窝，皱褶而粗糙的皮肤像是干枯的黄土面，凹陷的眼眶里布满了血丝与黄斑，枯哑的嗓子吐出现实的沧桑与沉淀。
他走得有些缓慢，也许是太过疲惫，又或是太过年迈，沉重得如同铅石。
“今天还弄了几个菜吗？”
“嗯。爸来吃吧，就是有点冷了，需不需要热一下？”
他将老军帽取下，露出匮乏的头发，甚至还有些异味。
“没事，懒得弄这些了，你回来就好好休息吧。我明天要去医院看一下。”
说完，他直接坐在污垢铺满的凳上，接过秋康手中已经有些冰冷的饭碗，拾起一长一短的筷子，捞着那黄瓜和皮蛋，狼吞虎咽地吃着，可唯独不碰瘦肉，甚至是不小心捞起，都会将肉再放回汤里。
整碗汤里，就只剩下瘦肉在漂浮，像是大海里的孤岛。
“爸，医生怎么说？癌变恶化了吗？还是挺好的。”秋康有些吃不下饭。
他并没有回答，似乎食欲不错，将几盘菜席卷干净。
他笑了笑，咧开嘴，露出黄齿：“医生说癌症有缩小的痕迹，已经算是良好的控制了。没事，癌症好多了，食欲都跟着好了起来。没想到你这么久没做菜，今天做的菜味道还真不错，尤其是黄瓜皮蛋瘦肉汤。”
他将碗端走，走入了厨房与厕所混用的地方，放入洗漱池里。
他疲倦地说：“我今天有些累了，明天再说吧。你后天就要走了，我明天去完医院就回家，不去拾瓶子了，一天也没几个钱。或者说你高考完，我们把瓶子收一下，好好出去吃一顿。”
秋康用力点头，听见爸的癌症得到控制，心里有些开心。
夜有些深沉，秋康将碗盘收拾干净，把厨房里的冷馒头扔掉。
他不能把馒头留着，不然他爸又要用这个当做口粮，勉强填饱肚子。
秋康拿出随身听，听自己喜欢的几首歌。现在很多同学都有手机，很少人还在用随身听，可他买不起手机，也不想买手机，但是他很喜欢音乐，于是就存钱买了一个盗版MP3。
他望着漫天繁星，幽深黑暗里的寒风里漂浮着萤火虫的微弱光芒。寒风扑打着他的脸，毛孔里渗出阴凉感。
他没有说话，只是眼角湿润，关了灯，选择去睡。
夏日虽烦躁，但是他家里并没有厌人烦的蚊蝇，可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像是脑海炸裂，曾经的画面如若浮出的鲸，喷涌散开的泉，构成模糊的镜像。
秋康辗转反侧，想起那场梦——很真实，真实得像是真正的世界。他还想起那个男人，还有那条遮天蔽日的翼龙，那不可一世的君王！
“呕——”
吵杂的喧闹声从寂静的庭院里传出，秋康从昏沉中清醒，毫无预兆。
他起身，裹着绵薄的衣絮，略显憔悴。他知道是他爸，他缓步走到门前，轻轻拉开门。
庭院的六十瓦电灯泡闪烁着暖黄色光亮，他的身影也暴露在光亮里。他借着余光仔细看着那道正在呕吐、佝偻着的背影，强烈的刺痛感在心间涌动。
秋康知道，他的癌症并没有得到控制，所谓的食欲变好，只是因为他回了家，所有的喜悦都只是他不想让他担心而撒下的谎。
秋康回到了床上。
父亲正在朝他走来，黑暗里的踱步声像是死亡前的蓝音，奏响着不和谐音律。
门开了。微弱的光芒照进墙角，几秒后，门又关上了，他也离开了。
屋外的声音逐渐消失，周围恢复寂静，清晰得只有知了与蝉鸣，落针可闻。
夜深，几乎接近破晓的初光，他和着泪水，沾湿了枕面，断绝了思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