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檀一直被母亲忽视,也不知道母亲到底有什么要自己帮忙的。
她只能在一旁,全程默默围观。
祖母右手拎着箩筐,里头装着钩索,看起来有些骇人。
箩筐倒是破旧,也就往日用来挑土挑沙那种,竹条编制,随着日久天长,竹条变脆,变得不牢靠,这里破掉,那里折损,露出些窟窿,或是破了边。
再挑土挑沙,总是会有遗落,便只能拿来装红薯玉米,日常用用。
至于钩索……
沉檀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钩子上生着很厚的铁锈,像是很久没用过的样子。
绳索都是破布编织而成,从大大小小的疙瘩上,能看出,这是很年老物件,估摸用破许多回,又再度系上的。
这绳索过于长,祖母把钩子拿出来,底下还盘着老长一节绳索,似乎看不到头。
“妈,梯子在哪里?我去拿。”母亲见祖母没能一把带来所有工具,便自己去扛了把梯子过来。
木头梯子,入手极沉。
沉檀见祖母扛过,见母亲扛过。
她们或是瘦,或是弱,但扛起来,丝毫不费劲。
这让沉檀一直以为,这东西是很轻,很容易就扛动的。
直到她自己去尝试搬动,才惊觉,那些年,这两个羸弱妇女,肩上到底扛过什么。
在母亲搬梯子去的时候,祖母也没有闲着。
她拿起竖靠墙边的扁担,对着屋中陷落下去那块,使劲撬起来。
在母亲这间屋子的正中屋子,一直都有个奇怪的地方。
四四方方,像硬生生被人挖出的漏洞。
覆有木板相盖。
木板下,是整块石板,跟想象中完美契合不同,石板总有不平和缝隙。
沉檀他们在上面跳动,总能发出不合契的声响。
不过,他们很少在上面玩就是了。
上面终年放着一把躺椅,防着几个孩子整日在上面踩踏玩闹。
沉檀从前以为,这是家里地坏了,所以找块石头来补上。
就像衣裳破了洞,要再找块布缝上接着穿一样。
但那天,在祖母的手下,沉檀见到了新世界。
只见祖母弯腰,把躺椅挪到边上去。
她身躯瘦得过分,抱躺椅的时候,好像在抱一个过分肥大的儿子。
那躺椅的构思也很精妙,躺下坡度是陡是缓,全然由后面刻度决定。
搬动的时候,如果抓的位置不好,很容易把椅子抱散,变得长长,或是磕碰到自己腿脚。
但祖母不会。
她抓住躺椅两边,像铁丝在箍木桶,叫躺椅不得动弹。
老老实实,任她摆到一旁。
那井盖似的木板掀开,露出底下石板。
祖母把扁担,用力嵌在石板跟地不契合的地方,然后开始下大力气撬。
关于这个小脚女人究竟有多大的力气,沉檀一生都不曾猜透。
她看起来羸弱不堪,一阵风就能吹倒。
但她又无所不能,没什么事情,是她完全做不到的。
那样厚重石板,她使了好几次力。
扁担是光滑的。
石板也不听话。
不是偏移打滑,就是震得手发麻,不得不松手,往后退却两步,缓冲那一场震撼。
日渐老去的祖母,额头浸出大颗大颗的汗,又被她裹着的头巾吸去,露出满头黄褐色的斑。
“妈……我来帮你……”母亲卸下木梯,扎好的马尾,被她甩在胸前,额上,也是同样细汗密布。
这么冷的天,出这么身汗,倒是能暖身子。
放下梯子,母亲站在扁担一旁,祖母站另一边去。
“凝香,站远点!”母亲大声喝着,叫阿姊往边上站去。
至于沉檀,她本就站得远远的。
一贯不同人亲近,不管是心理上的距离,还是现实中的距离。
阿姊往后退了两步。
“走远点!”母亲还在叮嘱。
阿姊生怕要帮忙,也不敢走太远,直到母亲多次喊,才站到沉檀那个角落里。
“妈,我喊一二三,我们一起使力!”母亲撸了袖子,梳好的发丝全乱了,像个疯婆子。
但在沉檀眼里,那样的母亲,才是生动形象的。
不同于平日的孤高,也不同于硬着头皮上的伟岸。
这会儿的母亲,十分鲜活,能叫沉檀触手可及。
这一刻,他们像是活在同一个世界。
“要得!”祖母也鲜活起来。
她们俩,像极了丧偶的寡妇。
在没有男人后,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如果这是真实,那沉檀希望变得永久。
“一……”母亲沉下了声,是要准备发力。
祖母也开始把扁担往下压。
“二!”母亲喊得短且急促,是在给二人加油打气了。
祖母表情凝重,像是海啸前凝聚的墨色。
“三!”母亲这一字,几乎是尖叫着吼起来的。
随着三字落,二人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口中号子不成音,只有蛮力在手上,把扁担这头压下去,把石板那头撬起来。
“哐——”
沉重石板飞起,磕到边上去。
“嗡嗡嗡……”
又发出沉郁低响,因为不平,一直在震颤,嗡嗡叫着,好似在为自己,被两个妇道人家征服,感到屈辱。
这一幕,沉檀一直很难忘怀。
在她的成长生涯中,很少有见到女人同心协力的时候。
尤其面对生活苦难,女人总是各自为战,并屈从于各自的丈夫,女性世界一片散落。
但女性,并不是不可以团结的。
当男性发声时,总能感受到他们对彼此的维护,对整个男性世界的夸赞和褒扬。
女性很少,几乎没有。
所以她们苦,完全自找。
沉檀在角落里,目光如摄像机,把这片刻留存。
这石块挪开,不像母亲说得那样恐怖,要阿姊走开那么远。
或许为人父母,总是多心担心忧心。
祖母大约是力气用过头,手不自觉地发抖,弯腰去拎钩索,好几次没拎起来。
母亲理了理衣裳,又把头上汗抹走,转身去拿煤油灯。
沉檀和阿姊,见着母亲不再让二人远去,便同去掀开地方,往下望。
如果说,之前有木板石板盖着,那是地破了洞,有了伤疤。
那石板掀开后露出的黢黑地洞,就是把时空,硬生生切开个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