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进了破山村,眼睛所到之处皆是破败屋舍,一阵狂风大作,摇得木质门窗吱呀作响。
我在地府生活惯了,这气息便觉得分外熟悉,我只在地府,才感受过这么浓烈的怨气与阴冷。
我与漾临继续前进,突然瞧见左右屋舍门上,都摇晃着好些破灯笼。
它们都不会发亮,也都呼呼作响。
这声响令我想起了晚间的遭遇,被虫群蛰咬的恐惧萦绕不散,我一个哆嗦躲到了漾临的身后。
漾临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轻笑一声:“不过是几个破灯笼,就把你吓成这样了?”
我瑟瑟发抖,勉强撑着一口气,辩解道:“谁怕了!我都已经是鬼灵了,害怕再死透些吗?”
他一挑眉,不置可否。
漾临走在前,我亦步亦趋,嘀嘀咕咕:“我要是恶起来,能把你都吃进肚里。”
越往里走,森冷阴怨之气愈发浓重,漾临气定神闲,我却畏畏缩缩,生怕遭遇状况。
就在这时,眼前的一扇木门倏然打开,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里面好像有着巨大的引力,我被一股脑吸了进去,漾临拉我不及,也跟着进来。
刹那门关,我脚一崴跌落在地,还没来得及喊疼,就被眼前一幕惊着了。
昏暗,蛛网缠绕的屋舍里,一方桌椅,桌上铺着好些白纸。
桌前,有一落魄书生模样的鬼灵,头发凌乱,双目圆睁,里头泛着血丝。
他抓着笔,在白纸之上纵横来去,口中念念有词:“不对……不对……!还是不对……”
他将白纸来去看了个遍,不住的摇头,鬼灵的情绪逐渐变得激动起来:“不对,还是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他忽而将白纸统统揉成废纸,将桌椅全部推翻在地。
我被这阵仗惊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叫漾临,这鬼灵却提前发难。
书生鬼灵骤然生恶,一瞬面目狰狞:“是你……是你!是你毁了我的夙愿!!!”
我吓傻了:“我?我认识你吗?”
鬼灵变作恶灵,原来只需要一个念头。
我只觉周身一冷,恶灵已扑到了我的面前,其露出森白纤长的指甲蜷成爪,毫不留情向我一抓。
漾临道我没用:“还不快站起来。”说罢,他从袖中滑出折扇,三指一并,击在恶灵手脚。
“哦哦哦。”我赶紧回神,站起身,躲去摔落的桌椅后头。
漾临攻势向上,朝其眉心发力一击,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恶灵丝毫没有还手的气力,如同破碎的纸鸢顺势向后摔落,震起好些尘土。
漾临居高临下,睨着我的狼狈,讥讽道:“你先前不是还很厉害么。怎么遇到状况,就只知道傻愣愣的不还手了?”
“你……你闭嘴!”我只想找枚针,把他的嘴给缝上。
恶灵又冲撞而来,与漾临对上,恶灵毫无招架之力,只顾迎头猛冲,这便交由漾临去收拾。
我明哲保身。
就在这时候,我低头瞧见屋舍角落里,一堆堆几乎被揉烂的纸张,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
我俯身蹲下,将遍地的纸团摊开,而后一怔,其上竟是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将前后连起来看,像是一段故事。
沿着凌乱的纸团摸索,我在纸团底下,竟是找着了掩埋在灰尘之下的一本书。
出于好奇,我立刻打开翻了翻,这竟是一本结局未完的残书。
其上,我感觉到了恶灵的灵气波动。
我恍然大悟,这恶灵,竟是附书而存!
我打开书翻阅。
恶灵见我寻到了其命门,急红了眼,张牙舞爪的冲向我嘶吼道:“还给我!快还给我!!”
漾临一向嫌恶灰尘遍布,更讨厌眼前这个,只懂得发出嘶吼噪声的肮脏恶灵。
这让他一瞬动了杀念。
一个上神,对付区区一个恶灵,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于是漾临折扇又出,再不留情。
我却顿生不妙,从残书中抬起头:“等等!漾临,先别杀他!”
可漾临根本不听我的,我一急,心一狠,猛然起身就往前冲。
这折扇刮起的风,偏过我的耳畔,竟是险些将我的脑袋给砍下来。
漾临一皱眉,脚下步子一旋,改扇为掌,只好先将恶灵击退。
恶灵摔在墙面,被顿生的力量给束缚住了,动弹不得。
局面好转,只见漾临收起折扇,窄起双眸质问我:“区区鬼灵……你不要命了?”
口吻中,似是多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他动了怒。
我赶紧讨饶,爬起身,举着手中残书解释:“我找到了恶灵的命门!”
漾临哼了声,伸出两根手指掐起书脊,颇有些嫌弃的道:“既然如此,那就把它烧了。”
“不行不行。”我赶紧把书抢回来,“把书烧了,它不就会魂飞魄散了吗?”
漾临挑眉:“那又如何?”
“那就再也不能落入轮回了,多可怜啊……”我同为鬼灵,瞧见这一幕,竟是心生不忍。
“哼,不然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他瞥我一眼。
我抱着书想了想,道:“我想……这鬼灵应该是因为这本残书,未曾完成结局留下遗憾,故而生怨,成了恶灵。”
他不否认,我便继续说下去。
我提议道:“如果我们能替他补上结局,这怨念一散,恶灵也能轮回往生……我们岂不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吗!”
说罢,漾临看着我,不说话了。
而我怀中抱着书,走到张牙舞爪、还在试图挣扎的恶灵面前,略带歉意的道:“对不起,是我们断了你的清净。”
恶灵依旧凶悍,看着我说话,面露不解。
“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渚厌。你余生未曾完成的作品,就让我来试一试吧。”我真诚的看向恶灵,“我想试着……让你解脱。”
我从地上捡起笔,翻开书。
恶灵突然睁大了双眼,一动不动的望着我。
恶灵曾耗尽半生,只为了在残书中记下这段故事。
山村中有一书生,一日进城,对一家刘姓小姐相识,两人一见钟情。
刘父听闻自家女儿,竟对一穷酸书生有意,火冒三丈,扬言将之许配给大户人家的公子。
书生不愿见心头挚爱嫁给别人,向刘父表明志向。
书生道,他愿以三年光阴作赌注,进京赶考。若是高中,并当亲自上门迎亲。
临行前,书生朝其父磕了三个响头,将地上都磕出了血印。
然,赶考并不顺利。
书生两次落榜万念俱灰,多次试图寻死,可一想起刘小姐,书生却又坚持了下来。
到了第三年,书生终于高中榜眼。
书生终于一身红装回去迎亲,却听闻小姐病重的消息。
为了小姐,书生守在左右,日夜看护,再不愿回京任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姐似有好转,刘父也终于被书生的情谊感动,答应了这门亲事。
书生外出寻找能救治爱妻的神医,走遍大江南北……可小姐还是死了。
书生终年郁郁寡欢。
帝王因书生的前途而惋惜,大户公子因自家婚事被拒而恼怒。
故事至此,便没有下文了。
漾临说,这恶灵生前是个文人,空有一身抱负,一生无人赏识无处施展。直到晚年江郎才尽郁郁寡欢,最后老病而死。
可直到临终前,也未曾补上一个圆满的结局。
为此遗憾终生,故而化怨。
我想了一会儿,正式落笔,将结局圆满。
我道:“这人世不圆满,在人间不得成双,那死后相守又何妨。”
我在泛黄的纸页上续写道,这大户公子为了报复,一把火烧了书生的宅邸,将书生也烧死其中。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这屋舍便彻底成了荒宅。
此事一出,人人相传,一片唏嘘。
而来年春天,在荒宅的角落里,盛开了一朵并蒂的双生花,不论风吹日晒,严寒酷暑。
花落花开,再无人能将二者分开。
“完成了!”我将笔一丢,残书重重一合,兴高采烈的站起身。
残书哗啦啦的翻页,升空,最后融进了恶灵的体内。
这时,恶灵身上顿时散发出耀眼的白光,这白光消去恶灵的阴怨,柔和了它的眉眼,一如新生。
白光散去过后,鬼灵逐渐从束缚中走出。
我诧异的看了漾临一眼,漾临答:“此禁锢只对怨气有效,怨气一散,自然失去效用。”
我喜出望外,一把握住了漾临的双臂:“这么说来,它也可以解脱投胎了是不是!”
我的这份欢喜似也感染了漾临,他一怔,眉眼都柔和几分:“嗯。”
就在我雀跃时,我听见有人唤了一声:“姑娘。”
我回头,只见书生鬼灵轻飘飘的来到我的面前:“谢谢你。”
漾临却不留痕迹的,将我揽去他的身后,板起脸道:“早日投胎,切勿留恋人间。念你未酿成大错,今日便放你离去。”
书生鬼灵千言万谢,而后幽幽离去。
怨气的来源一灭,这破漏的屋舍也摇身一变,成了一座荒宅。
不被人知的。
在这荒宅的角落里,盛开着一朵双生并蒂花。
我与漾临穿过破山村离开,漾临瞥我一眼:“没想到,你这鬼灵倒是心善。”
我洋洋得意:“那是!谁像上神这般,没有人性。”
他哼笑,大步往前:“我既为上神,不能体会凡人种种喜怒哀乐,自然没有人性。”
我被落在后头,撇嘴嘀咕道:“现在莫不是什么牛鬼蛇神的,都能招上天去。”
漾临看我出来地府,就没了尊卑没大没小,一捻诀,把我变成个哑巴。
我气得跺脚,他却凉凉一句:“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话说得多了,宁可不言,免得来日引来杀身之祸。”
漾临不过短短几言,却话里有话。
在他饱含深意的眼神中,我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