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日,介绍信上规定报到的最后一天。一大早,陈小东赶到海川汽车站,乘上了开往桃源镇的客运公交中巴。
父母苦口婆心劝导了多次,沈大成也讲了道理。
陈小东勉强接受了他们的建议,但心里还是很不情不愿的,能晚一点去就晚一点去,拖到最后一天,实在没仄了,才动身出发。
客运公交的车窗玻璃上全是灰尘,车内的椅背套上,沾满灰尘和油斑,有的地方已发黑。
不少座位下塞着塑料袋、食品包装等垃圾。不少椅套已经脱落,玻璃上的开关把手几乎都掉光了,整个车内仅在发动机上方有一盏电风扇。
驾驶室处,许多电线线头都露在外面,旁边却放着桶装的汽油和润滑油。
司机座位后面放着车内唯一的一只灭火器,上面的商标已经模糊,生产日期也找不到,看上去已经放置多年了。
司机一发动车,车屁股后冒出一股浓重的黑烟,中巴浑身发颤着开始抖动,似乎要散架。满车响起叽叽嘎嘎的声音。
出了县城道路都是黄沙道路,重车碾压后的坑坑洼洼像麻子样长了满脸,颠簸得像是在狂风巨浪中航行的海船。
本来就速度象乌龟在爬,加上有人招手立即就停,中途又不断下客,速度就更慢。
大热天,车子像个蒸笼,陈小东感到一阵阵难受。
他边上是个小伙子。年纪和他差不多。把汗衫下摆撩到胸口扇着风。眼里透着股机灵,他东张西望了一会,觉得很无聊,观察了会陈小东,和他闲聊起来。
“你上哪?”他问陈小东。
“桃源镇造纸厂。”
“到造纸厂跑供销?”
陈小东想了想,说:“是”
“那你很有钱?”他问。
“为什么?”陈小东不解的问。
“造纸厂的供销员都发了。他们很喜欢玩牌,在镇上的茶室打牌输上个几百眼都不眨的。”
“我不是供销员。”陈小东坦白道。
“那你是?”
“我是到造纸厂报到的。”
“哦,你分配到造纸厂?”年轻人问。
“是”
“乡镇企业也分配工人?”年轻人很奇怪。
“我是大学生,分到那。”陈小东说。
“啊,大学生分到造纸厂,那不是大材小用吗?”年轻人很吃惊。
“什么大材,木材,木头的木,废材的材。”陈小东叹了口气。
“我们算是有缘,我叫张远航,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伸出手。
“陈小东”陈小东和他握了握。
“造纸厂怎么样?”
“以前很好,去年开始形势差起来了。”
“哦?”陈小东很想听听张远航的评价。
张远航见他疑问,说,“前几年是俞二根当厂长,这人有水平,厂子效益好得很,但这人是犟脾气,不肯去拍镇里书记的马屁。
书记当然不乐意,找个借口把他调镇工业办公室挂闲职了。”
“现在的厂长徐久昌,背地里大家都叫他的小名团和尚。
纯粹是个马屁精,厂里发什么东西,首先屁颠屁颠给镇里的领导送去,哪个节日都不拉下。
可对生产经营是一窍不通。除了开始来的时候,去车间转转,其他时间不是在办公室,就是在饭店和歌厅舞厅。你想想,一个只知道拍马屁,喝酒玩女人的家伙,能管得好厂吗?”
“人家说化验室里的那几个女的,都是他的相好。”
“他看中了哪个女的,你如果不肯,就让你到堆场上理废纸、装废纸。原来坐办公室的,突然调到堆场上,还要被别人嘲笑没有本事,这滋味好受吗?”
“好多女人很现实,这么热的天,在有电扇扇的化验室,隔一个小时看一下试纸,和八个小时站在热得发烫的水泥堆场上理废纸,你选择哪个?照我是女人也选择忍了。唉。照这样下去,倒闭是迟早的事。”
陈小东原本郁闷的心情又笼上了一层阴影。想不到这厂厂长会这样,看来他要去的是个快要倒闭的厂。难道这条船快要沉没了,他还要奋力跳上去?
窗外的臭气一股股地飘进中巴车,气味越来越浓,不少人捂住了鼻子。
经过一座桥时,陈小东从车窗往外望,河水黑得发亮,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县城的水虽然也很黑很脏,但不至于黑到像墨汁的程度。
年轻人看了看陈小东的神情,很气愤地说,“你看到了吧?这都是造纸厂污染的。造纸厂方圆3公里,全是臭水。”
“小时候的水多清啊。我们村里人淘米、洗衣,捉鱼摸蚌,都在河里。我夏天天天泡在河里游泳。春天的时候,只要早晨提个虾网去河边转上半小时,就能打上一大碗虾。”
“现在呢,是鱼虾绝迹,作孽啊!河水整天发臭,谁也不敢下去游泳,有一次我忍不住下水游了回,上岸后浑身发痒,起满了小疙瘩。”
“你猜猜河里现在最多的是什么?”张远航问。
“不知道。”陈小东想,应该什么都没了吧。
“龙虾。这东西,越是脏的地方越是活得欢快。特别是河里有死猪死羊漂浮的地方,死猪死羊的身子底下,密密麻麻挤满龙虾,操网一操能操起十几只。连渠道沟里都满是。”
“刚才路边你看到吗?几个小孩在钓龙虾。这东西很傻的。你拿根钩子,绑个青蛙或蛤蟆腿,它看见了,马上会过来一口咬住,拎起来时还死死不放。”
后来的一段时间,吃龙虾成了人们的一种时髦美食。但无论人们怎么怂恿,陈小东坚决不吃。
“不过,办厂对老百姓还是有好处的。百姓收入倒是增加了。附近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有人在那边几个厂里打工。房子是靠近造纸厂砖瓦厂丝绸厂的几个村子造得最好。大姑娘们争着往这儿嫁。”
“砖瓦厂、造纸厂、丝绸厂,这三个厂一开,在马路上形成了小集市。菜市场、副食品店、服装店、小吃店什么的都开满了,不少人都不再种田,干起了别的营生,收入远远超过种田。”
“这厂子对农民好处还不少。”
“那是,否则,河水污染得那么厉害,农民不造反?”
“还有不少人靠收废纸也发了,成了小老板,有几个还买起了铃木王摩托。”
“收废纸能发财?”
“能,这要靠门槛精。厂子开起来,有些人就学坏了。”
“收废纸的人,专门去定制了杆秤,去收的时候,换一下秤砣,一斤的分量就变8两了。有的甚至是一斤只有7两。卖给造纸厂的时候,往里面浇些水,纸特能吸水,一吸,死沉死沉的,分量又上去了。有的打好包的,往里塞些砖头、石块,这样两个环节一弄,能多出不少的分量来。”
桃源镇到了,陈小东从浑身灰尘、蒸笼一般的公共汽车上下来,满脑子还是汗水和人肉的味道,T恤衫前胸后背全洇湿了。
造纸厂离镇上有二公里,他昏头脑涨的,七弯八拐地转了好几道弯,才见到造纸厂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