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这小小鬼灵，百年来第一次离开地府，瞧见这人界风光。
人界的季候初初入夏，我只被白日里的暖阳一照，迷瞪得睁不开眼。
身旁美人睨我一眼，一挥折扇，散去我周身森冷阴气，令我与天地万物毫无区别。
山中，路过一处溪水，我伏在草地上瞧着水中倒影，大眼翘鼻，肤色森白，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透出些青紫的血管。
我咧嘴笑，里头也跟着笑，我眨眨眼，它便也跟着眨，我掐了把脸，水中模样便露出吃痛的表情。
一番动作下来，我这才承认，原来我长这般模样。
看着属实有些……不大机灵。
漾临用余光瞥见我的小动作，微不可见的扬起唇角，觉得我蠢傻得有些趣味。
漾临说，用凡人的年纪推算，我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娃娃。
我对年龄没有概念，他既然这么说了，我便也跟着应下来，任他说东往西，我只要照做就好。
为此，他那张万年疏离高傲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谓之“顺眼”的神情。
我与美人徒步而行，路上闲不住，就把手腕上的水晶摇得清脆作响。
日出渐落，我逐渐恢复精神，变得快活许多。
而漾临重新翻覆出灯火，似是在天黑之后，就只能用这个法子来确认方位。
漾临暂停前进，而我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不一会儿就循着清风，路边的花草清香，爬去树上……掏鸟蛋！
等我好不容易顺着粗糙的树身爬了上去，刚往窝里一掏，还没来得及炫耀，恰好一只大鸟趁虚而入，不仅叨我抓我，还接连叫着在我头顶上方盘旋。
“走开走开！”我挥着小手驱散，它却变本加厉，毫不吝啬的将它腹中酝酿半日的成果，相赠与我。
只觉头顶一阵湿润奇臭，我怪叫一声摔了下来，四脚朝天。
……闹了个蛋碎人伤，头发遭殃。
漾临听得动静过来一瞧，面上一阵古怪：“你这是做什么？”
我赶紧把脏兮兮的手往背后一藏，冠冕堂皇的道：“漾临你方才说找不着路……我这不是爬到树上，想帮你的忙嘛！”
他哼笑一声：“你如何能帮上我的忙，你可知我要去何处？还是先把你的头洗了去。”说罢，他便大袖一挥的走了，继续摆弄他的灯火。
我不服气的撇撇嘴，把手上脏污都撇到身上，寻去溪边清洗。
这条草丛道路不远，我瞧见树上挂着一颗圆滚滚的灯笼，不知是何物。
低头一看，恰好草地上开了好些娇艳缤纷的花，我心上一动，若是能采些花瓣来清洗，头发一定能清香好闻！
没成想，这些花儿也不像面上那般人畜无害。
我不过摘了几朵花，花间的褐黄小虫便蒲扇着翅膀，朝我倾袭而来，叮得我只好逃窜。
我狼狈至极，内心却又充满了悲愤，我一鬼灵到了人界，屈从于上神也就罢了，凭什么……就连鸟虫都可欺辱于我！
我一时恶向胆边生，挥动灵力向花丛丢，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
也没成想，鬼生总是起起落落落，树上的那圆滚滚的“灯笼”……也跟着掉了下来。
那成群结队的褐黄小虫怒气逼人，铺天盖地朝我而来，对我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围蛰，叮得我滋儿哇乱叫，刚摘的花也不要了，我一股脑跳进了溪水中不敢冒头。
虫群们盘旋在水面上，久久不散。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不发光的灯笼，叫做蜂窝。
后来我才明白了一件事，即便是有人不小心动了它们的窝，这些叫做蜂的虫类……也会以死相搏。
就在我最狼狈的时刻，忽而空中飞过一条很长很长的龙，通体皆是青灰色的鳞甲，翱翔在云层之中。
我寻着一丝空隙，浮出水面大声呼救，漾临听得声音过来寻我，远远戏谑一句：“怎么今日改了性子？让你清洗头发，还学会顺带沐浴了。”
漾临将扇一挥，蜂群被统统消灭，而天上苍龙似是盘旋了阵，竟是向我二人飞来。
我从溪中起身，浑身湿漉漉的，把头发一揉冲去秽物。我呆呆的仰望着黄昏的天空，揉了揉眼睛，而后一脸震惊：“神，神迹啊！是龙！是真龙！”
漾临不满的瞥我一眼：“什么神迹，小小鬼灵少见多怪。”
青龙降临，漾临将衣袖敛好，摆出一副人模狗样：“卿尘，多日不见。”
我爬上岸拧干衣袖，心中惊讶，原来漾临与这青龙是老相识了。
我第一次见到真龙，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漾临余光瞥见，确有不满。
龙身巨大伟岸，盘旋在眼前长达数十米，摇摆间就能带起一阵飓风，刮得我脚下一滑，险些再次落入溪中，梅开二度。
是龙尾眼疾手快将我一卷，将我扯回漾临身边，这才没有再出洋相，我上前几步点头哈腰：“多谢多谢。”
龙头左右摆了摆，而后摇身一变，化作一个翩翩公子的模样，他对漾临道：“见过上神。”
这公子一身绫罗绸缎，贵气逼人，言行举止皆上品，瞧得我在一旁眼都直了。
“……哼。”漾临面色不大好看，不回应青龙，只一挥折扇召来劲风，害我一屁股摔在地上。
后知后觉，屁股上一阵生疼，我……这都傻眼了。
来到人界不过半天工夫，我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当场就不干了！
我一拍屁股站起身，指着漾临的鼻子龇牙咧嘴：“漾临上神你要是不喜欢我，我这就回地府去，这链子我也还给你！今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说着，我就要摘下来。
可漾临不知从何而来的底气，我发作，他便由着我发作。
漾临侧过脸去不看我，哼笑一声：“你若是还记得回去的路，摘了我的链子又何妨？且记着天亮之前回去，否则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我……你！”我气得头顶冒烟，恨不得将他变作玩偶揪个稀巴烂。
受制于他，又说不过他，我只得涨得满面通红，双脚使劲跺着地：“哼——！！！”
青龙卿尘瞧见了我二人的剑拔弩张，想要出口相劝，漾临根本不领情。
卿尘借着昏黄的光线，勉强看清了我的模样，似有几分眼熟。
卿尘一怔，而后瞳孔微睁：“你是……？”
外人的目光落向我，漾临打开折扇，有意无意在卿尘眼前一滞，恰好挡住我。
漾临瞥去一眼，平静道：“是她。”
我将眉头皱得拧起：“我什么，什么就是我？”
卿尘听得回应，倏然精神一震，刚想开口，漾临抢话，语气隐隐不耐：“还有何事？此番下界，缔忱可知？”
卿尘终于回神，反应过来，自知越矩，便退开几步作揖：“卿尘已向天君请罪，只恳请上神应允青龙戴罪立功。”
漾临瞧他一眼，卿尘便继续说下去，主动交代四仙兽的去向：“阿霁留守天界看护弥天石；鸢迩闻得异动，比我早几日动身前往妖魔地境……而沭姬她，也回到了人界，去放下心中执念。”
漾临问：“你又要去何处？”
“妖魔地境，寻阿奚归。”卿尘眼底闪过一丝阴霾，又重新打起精神对漾临道，“待舍妹归来……还望上神能从轻发落。”
漾临并不买账：“缔忱是个什么性子，如何是我一句话就能左右的？一切看你所为。”
卿尘只得苦笑：“多谢上神。”
这二人说了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明白，站在一旁站了半天充个人数。我只能睁大眼睛跟着听，小小的脑瓜，充满了大大的问号。
青龙道谢过后，便告辞离去，临行前，他似是多看了我一眼，唇形开合：“保重。”
于是，一条巨大青龙直入云霄，只留一声龙吟。
而我记着自己还在与漾临生气，背过身子不理他，他又是一挥扇子，风干了我的衣裳，将我扳正。
漾临解释起青龙口中的名字们：“天界有四仙兽，分别为朱雀鸢迩，玄武北冥霁，青龙卿尘，白虎肆潆沭。青龙对白虎有意，便唤她沭姬。”
他对于某些字眼，便是加重了些，生怕我没听着。
我问：“那阿奚是谁？”
他一挑眉：“你不是不理我么。”
“不理就不理。”我一赌气，转过头去。
漾临见我这般，似是笑了一声，道：“卿奚，是苍龙一族诞下的罕见女婴，卿尘的妹妹。”
我别扭的偷瞥一只眼：“……怎么就罕见了？”
“卿奚诞生之时，得伴生之物龙女泪，便是镇守这人界安稳之物。”话未毕，漾临却大步走开了。
我愣了一瞬，大声呼叫：“喂，你去哪儿！”
他驻足，风轻云淡的反问我：“你不是要回地府么，便还了我的链子，自行回去罢。”
我握着小拳拳，咬牙切齿：“……你，你可坏透了！！”
漾临摇着扇，留下一串清浅笑音。
与他的接触越久，我越发觉得美貌鬼说得极对……他漾临就是个面上君子！
天色入夜，人界便多出好些流连于此的鬼魂，出来活动。
我在路上瞧见好些鬼魂，都像是见着了老乡，心情激动不已，上前攀谈。
漾临洁癖入骨，离我与鬼魂都远远的。
此地四处荒无人烟，眼前恰好出现一处破山村，漾临决定连夜赶路，穿过破山村。
我身旁新认识的鬼友却面露慌张：“千万别进那山村里头！里面……里面有个恶灵，怨毒得很！轻易别招惹它，小心被一口给活吃了！”
我故意对漾临大声道：“里头可危险得紧，上神若是怕金体有损，我们便绕开……”
漾临瞥我一眼：“你这激将法，未免也太低端了些。”
“我才不管呢，好用就是好招。”我轻哼。
于是我与漾临，好似心有攀比，就这么登门而入，将鬼友的好心劝阻，抛之脑后。
只剩鬼友摇头叹气的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