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流落地界的鬼灵,一日被黑白无常两位大哥遇上了,就带回地府冥界,故事便由此开始。
自天地两界大战过后,进入了短暂的安宁。虽是如此,可人界的区区凡人,竟也心生些贪婪欲望,为了自身的领地金钱势力,也常年战火纷纷。
这些年间,人界死伤无数,于是世上也多了难以计数的鬼魂冤魂,被送往地府冥界。
地界分“地府冥界”与“妖魔地境”,我便是从妖魔地境被捡回的鬼灵。
照理说,地府总共也不过这么大的地方,都被众鬼塞满了可怎么行?为了维护秩序,带回地府管辖的众鬼,都该按批次落入轮回之中。
轮回前,众鬼需将前生所犯之事如实说尽,交由判官记录核实,再以阎王拍案,发落处理。
至于是落入牲畜道还是转世为人,有个什么样的未来,这就交给天上的司命来书写命格。
——此生可有枉杀无辜?
——为何而死?
——有何留恋?
……
这数个问题承载了我在地府中的多半记忆,盘旋在耳,倒背如流。
每每有新鬼到来,进行审判裁决,我总是闷声不吭的蹲在大殿一旁,托着腮帮子,听着冷面阎王判案,听鬼差重复上述问题。
我也曾亲身经历审判,可我一句都答不上来,一问三不知。
判官动了怒火,当场摔了笔,阎王看我不老实,便亲自下场施法,要我说真话。
偏偏我流落地界数百年,就如一抹新魂,什么都不记得。
查不到我的身世,鬼差们也对我没了办法。
于是我便滞留地府之中,安安稳稳当起了长住客, 看着一个个新旧鬼友都入了轮回。
这地府太闷,我便不免动了念头,去到哪儿都想掺和一脚。
不是“风吹开了”判官的笔记,就是“老鼠一不小心的拱开”阎王收好的生死簿,再不济,就偷些孟婆的汤水来分与众鬼……然后皆变作痴傻,到处哇哇乱叫。
我双眼泛了光,拍手叫好。
这番吵得阎王判官睡不好觉,鬼差们连夜审判,将众鬼加急赶入轮回,地府这才得以清净。
判官恼怒,我却不知自己言行举止有何错处,梗着脖子讲理:“我不过是看鬼兄弟们都饿了,又一时半刻没法投胎转世,这才‘拿’些孟婆婆的羹汤出来救济……我这是扶贫救困!怎么能说我手脚不干净呢!”
听罢,一旁黑白无常脸上神色更哭笑不得,只得复杂的将我瞅着。
“……也没人告诉我说不可以呀。”我缩缩脖子,声音弱了下去。
我企图示弱蒙混过关,可判官这个记仇的鬼差,将我这些小错小闹,都拿小本本一桩桩一件件的记下来,罚我去彼岸河畔里捞秽物,再将花田中的杂草除了。
这分明就是判官给我穿小鞋!我不服!我这么一个有骨气的鬼灵,怎么可能屈服于鬼差的淫威之下?眼下我自然是……照做了!
花田之中红红绿绿,鲜艳的自然是花,这其余都是绿油油的草,自然好区分。
我撸起袖子便动起手来,将野草统统连根拔起,而后又恐这娇艳似火的花儿无人浇灌,亏欠了它们。
我秉着帮人帮到底的理念,好心取了河畔的水浇花,却不知用量适宜,一不小心拆漏了河堤的砖……成了水淹地府。
判官瞧见残局,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你可知,这曼珠沙华千年来有花无叶,生叶而无花?你竟是将这野草与沙华,都当作一类……给一并除去了?!!”
眼前,这一片花田被水淹过,只剩左右斑驳翻起的土壤……以及奄奄一息的曼珠。
还有站在边上的我,一脸无辜:“我……才知道。”
鬼差们再不敢找我做事。
这地府的排水工作,进行三日才了结。期间,我好心想去帮忙,都被避之唯恐不及。
众鬼差们见了我,一口一个姑奶奶的求饶,皆五味杂陈。
我听罢,甚是羞赧的挠挠头,心道我虽在这地府待得时日久了些,却还不到当他人长辈的年纪,实在是……愧不敢当!
我的传奇多得数不胜数,于是在地府中出了名,鬼差们见了我就头疼,对我生了厌,久而久之,我变成了诸鬼皆厌的对象。
阎王听罢哈哈大笑,对我这不谙世事的鬼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黑白无常与我相处的时日一长,混得熟了,就戏称一句:“反正你也无名无姓无所谓,不如就把‘诸厌’取做你的名算了。”
言者无心,听者觉得甚好。我念叨了几遍,一时心头欢喜,当下与众鬼兄弟们都分享了这个新名字。
阎王瞥我一眼,道我这鬼灵五行缺水,不如取字“渚”,改为渚厌。
于是,尘埃落定,渚厌便成了我的名。
在这地府里头,除了我没法投胎,竟还有个不愿投胎的女鬼与我作伴。
她瞅见我也当没看见,成天冷眼旁观与我过不去,好似我前生亏欠她的。
可不得不承认,她即便是鬼,也比我见过的多数漆黑阴森的鬼灵魂魄,长得要标致得多。
我宅心仁厚不同她计较,她不曾将姓名告诉于我,便姑且称她一句“美貌鬼”罢!
这美貌鬼似是一直等着谁来。
或许是她生得美貌,就连各路鬼差都对她和和气气、毕恭毕敬的。
美貌鬼瞥见彼岸河畔的残局,她妙手一挥,花田中的花儿便都簇拥着开了,一如新生。
轮回前,她只愿再见那个人一面,于是执念不放,在三生石前哼着似有若无的曲子,宁愿孤寂等上百年。
“欸,你一直在等谁?”我来到她身边蹲下,托着腮帮子,好奇的问。
她却翻了个白眼不看我,不耐烦的吐出四个字:“干你何事。”
我无欲无求的待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府里,平淡了过了好些年月。
直到一日,地府上下鬼差鬼灵们,各个都在盛装打扮,我这才知道,原来这黑咕隆咚的地方,今日要来个了不得的人物。
听黑白无常两位大哥说,那容貌如画、丰神俊朗的男儿,名唤漾临,是天界唯一的上神。
“……唯一的上神!”我一听,心头便肃然起敬,这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不多时,这了不得的人物便到了。
其人眉目如星,鼻唇似雕琢,墨发如瀑。
一袭简单的白裳在他身上,好似自生月华,亮堂得众鬼无法直视。
令我想起曾经一个书生鬼友,经常摇头晃脑的念着一句诗,我开口喃喃:“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我一回头便瞧见了,站在河畔痴痴的望着他,一时忘了要跟着众鬼们一起跪下行礼。
阎王带头迎接,喊道:“参见上神。”于是众鬼接二连三的跟着喊:“参见上神!”
地府众鬼热情,上神待人却疏离得很,吝啬多言一字,目不斜视:“起。”
这脱俗疏离的美人气儿,或许就是上神的自我修养罢。
见了来人,就连一向目中无人的美貌鬼,都毕恭毕敬的行礼,道一声:“上神。”
我却一时做不出反应来。
就这样,我突兀的站着,冲撞进美人上神的视野中。
他的手上提着一盏灯,路过花田,靠近了我些许,这灯火便闪烁起来。
美人上神倏然眼前一亮,抬头瞧见我一怔,又似神情复杂。
他一直瞧着我,我便也回瞧着他,两人回望,也没瞧出几分端倪来。我挠头道:“呃……上神你好?”
不时,美人上神便朝我大步走来,所有鬼差鬼灵的目光都转向此处,落在我二人身上。
我受宠若惊。
刚想学着方才众鬼的模样,向上神行礼,他却一瞬面露不悦,一拂袖,震气将我在老远扶起。
奈何我的灵体太过单薄,受不得他周身神力。
他这一靠近,我便觉得浑身烧灼般疼痛,仿似随时就要四分五裂。
诸鬼之中,好似只有我的反应如此强烈。
漾临皱眉,立刻退开几丈,从袖中取出一串链子丢给我,启唇道:“戴上。”
他倒真是惜字如金。
我乖乖听话,戴上手的刹那,腕上宝石闪过一瞬月华,接着隐匿下去。
我惊喜道:“我的头不疼了!”
闻言,美人上神敛起纤长的睫羽,道:“此乃缚魂链,可致灵体不散,不惧日光,亦能与我进出三界。”
他的声音一如他的模样,浅淡疏离,如风如雾。
此言一出,众鬼皆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敢吱声。
美人上神却不在意外界反应,继续问我:“你可愿与我离开。”
我瞧瞧手上的链子,又看了看他,歪着头道:“跟你走……有什么好处?”
视线偏过一旁,我分明瞧见了站在一旁判官汗如雨下,黑白无常紧紧低着头。
我大抵,是世上第一个敢与上神这么说话的鬼灵罢!
美人上神偏过步子,目光掠过众鬼,对我道:“在这地府待上百年,就不想出去瞧瞧?”
“咦?”我的双眼一瞬亮了起来。
能出去游玩一番,也好过在地府再待上数不尽的年月,即便过后还要再回来守着地府,也是赚的。
我没等多加思索,就点头答应下来,只提了一点要求:“可您身上太亮了,我都没法正眼瞧……也没法靠你太近。”
闻言,黑白无常生怕我再说下去惹恼了上神,拼命给我使眼色,我却以为是两位大哥同我戏耍,我便眨巴回去。
美人上神瞥我一眼,竟是答应了,道上一声:“好。”
他拂袖一挥,便封去自己一身神力,这耀眼的月华便浅淡下来。
美人上神突然来到地府,又萌生奇想带我离开,却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他手上那盏闪烁的灯有何用处,为何要将这宝贝链子,送给素昧平生的我?
为什么是我。
还有他……为何不敢正眼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