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摔得偏殿门哐当直响,与薄雨一起扑进光线昏暗的长厅。
“你好像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一刻,我的叔父,越蒙厉王。”季无垠面色阴沉,低声。
季蒙凝神与他对视了片刻,又低头收拾所写的宣纸,随后将它卷成轴形,捆上一细小的麻绳。
“是啊……从那一夜后,我就知道了这一刻终会来到。”他站了起来,声音平静如水,“我为了等这一日,真的等了太久太久了……我的侄子,无垠。”
“过去的季蒙在卷拉神之殿前就被你亲手杀死了。如今站在你身前的是他的兄长、他的父亲用悲伤与痛苦换来的。所以这样的我留下来,是有使命要去完成的。”
“你的使命就是放走若依吗?你不知道她会被白雾侵蚀吗?你还是和当年一样,什么事情都想得简单,只听情绪这只野兽的使唤。”他冷声,咬牙。
季蒙洒脱地笑:“我知道。但不可知之人会出面压制她的血脉。”
“不可知之人?”季无垠的眉峰狠狠地沉下来,下颌线锋利若刃,“你为什么还要听信于不可知之人的话!你难道忘记了是谁害得父亲成了境主,是谁毁掉了你与父亲的一生吗?你竟还会和他有所勾结!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叔父,也许,我当初就不该留你这条命。”
“我怎么会忘记。”
他凝着脸,一身云白色长衣与银亮如丝的长发熨着烛光:“看来你还不知道不可知之人的真实身份,没想到那几个老不死的还在隐藏当初的秘辛。”
“什么秘辛!”季无垠在压制内心的愤怒。
“不可知之人,旧古鸢一族,古奉命,卷佐。我天之堑古神卷拉的亲弟弟,如今七国、七境内为数不多的秘辛知晓者,也是神之血的源头。”他一双眸子浑浊无光,却挺直腰杆地立着,“他这一生都如我一样,活在愧疚里。直到某日他做了一个预言之梦,于是,他为了护住他兄长留下的东西,冒死穿过白雾,回到了这里。”
“什么卷佐?什么旧古鸢一族?什么秘辛!你在说些什么?”季无垠怒吼,他就快压不住内心的愤怒。
季蒙嘴边挂着一抹说不清的笑,朝放着长骨针的剑架走了过去:“所以我说那几个老不死的什么都不告诉你。不如,就由我这个老不死告诉你吧。”
他停在剑前,轻轻抚摸它,就像抚摸自己的孩子。他举起了剑,轻弹纤细若针的剑刃,发出清脆的响声。
过去的旧史又在季蒙口中缓缓揭开,声音漫漫,若无边际。
“这些我都知道。可你怎么知道不可知之人的身份?你又怎么会知道他不是来害我们的呢?”季无垠已经不想再听他絮絮叨叨的话。
“山海也如王朝一般,会出现动乱。最近出现的最大一次动乱,名为‘天究文乱’。新上任的神要重新夺回人类的奴役权,于是,他们派来了连诸神都恐惧的怪物,欲图从内外两侧令七国分崩离析。不可知之人便是应运而来,为了拯救我们,为了救赎他曾经放下的错,为了寻找一个能够毁灭七国、拯救的七国的孩子。旧古鸢一族拥有瞧见命运的力量,这也是为什么他总是能在异族入侵前及时赶到。”
“他在上一次离去前,让父亲做出了选择,这也是他留在七境做的最后一件事。你知道吗?无垠。他离去前留下了一些话,是留给过去的我的,那时的我仿佛早被他看到了结局。”
他说着,剑已别在了腰间。他低着头征征然地瞧着那柄闪着寒光的剑,又抬眸眺向已经愤怒得听不进去话的无垠。
这一刻,仿佛那个年少气盛的无垠又立在了他身前,他们二人即将在愤怒中为争夺境主决一死战。
“叔父——你若是要编谎言,也要编得像样一点。什么能够瞧见命运?我才不信狗屁命运!我只相信命运是握在手中的东西,就算这世间真的存在这种东西,那我也会亲手斩断他!”他狰狞着脸,再也没办法克制心中的愤怒,“你还以为我是当初那个孩子吗?!”
“看来平静地跟你说,你是听不进去了。”季蒙叹了口气,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可他还是摆出拔剑的姿势,“你真的很像当初的我,所以兄长才让你跟着我啊……因为我年轻的时候,也如你这般沉默寡言,只会与兄长、父亲多说两句,除此之外我都沉默地活在父亲的要求里。”
他低声哂笑,没被箍住的银发垂落在他的肌肤上。
吐息间,他萎缩的筋肉在奋力虬结,似乎他还未老去,依旧长发如索,目光阴狠若狼。
“你想要我明白什么?难道这就是你背叛我,放走若依的理由吗?是不可知之人害死了父亲,是他害得我与若依从小就没了父亲!是他害得你这一生都几乎活得浑浑噩噩!是他……”他愤怒地拔出剑来,摆出出剑的姿势,“明明是你与其他几位境主被迷惑了心神啊!明明是你们几位已经老得害怕战争,为什么还要反过来说我的不是呢?”
一瞬间,幽紫若罗兰的火焰与他腰间的风月一起出现了,在清冷的空中挥出削断天际的虹光。他一双幽如深井的眸子此刻猩红如血,神之瞳正在俶然绽放。
他说的对,他已经不是孩子了,他是要承担千万万子民性命的境主——他的刀剑下必是杀戮与无情,他的王座下必是鲜血与尸骨。
所以他做的决定,哪怕是天下人都反对,他也不惧!
两人针锋相对,仿佛谁的声音越大,谁越说得有理。
“你还没发现吗?看来你与我那愚蠢的兄长一样啊,对这些阴谋诡计总是后知后觉。无垠,你听好。你觉得你真的能抓住那几个老狐狸吗?你还没发现你为了守护,为了不活得平庸,已经开始变得偏激了吗?你难道忘记了那一夜冷沭与永歌是如何对你说的吗?你还没发觉你对若依的爱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兄长该对妹妹的爱吗?你不觉得你已经囚住她太久太久了吗?所以她才会逃离天之堑啊——”
季无垠沉默着,两人愤怒的目光在空中对上。
“你看看如今的你与当初那个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我之间有什么区别?”季蒙蹙眉,神色里满是愤慨。
“你还没懂吗!我愚蠢的侄子啊——”
“你要我懂什么!发现什么!都不知道为何而活的叔父你凭什么说我!”
他简直如一个叛逆的孩子,无论什么样的道理他都不听,只会认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物,并固执地走下去。
“看来,只有最残酷的刀剑与鲜血才能让你明白了。来吧,我愚蠢的侄子!曾经那场没分出生死的战斗是时候继续了!”
他低声叹息,幽绿色的目光再一次朝他落去,长骨针上亦燃起湛蓝若海的火。
“来吧,叔父。”
烛火在风中摇曳不定。
一瞬间,季无垠如鬼魅般跳闪前去。他的步子踩得极重,将石墁地与空木板踩得若战鼓般轰鸣。
“叔父!”他怒喊着,刀背般的脸颊也狰狞如鬼。
季蒙没有狂奔,只是挥舞长骨针,横挡在胸前。
可想而知,当风月的剑锋刺在柔软的长骨针针面时,它会立即弯如下弦之月。他连着后退几步,木板竟被他踏出一个个凹陷。
他并没有凭膂力抵消这一击,而是在剑刃刚完成下弦时,身子猛地一蹲,瞬即,风月的剑锋与长骨针的剑刃刮擦而过,缭绕出火花。当剑锋脱开,他便放开被烧灼的手,瞬时,蕴藏在巨大曲度里的恐怖力量释放了出来!
只见剑锋在摇曳,速度极快。
虚无中,它好似画出了一面银扇——银扇若隐若现,直斩季无垠腰间。
季无垠一声冷哼,强行定住前冲的姿势,立刻回身挑剑,钉在地上,将急速颤动的长骨针硬生生地卡住,阖上那面银扇。
“叔父,我很多年前就见过你的剑了。”
“是吗?”
两人退开,摆开防守。
“无垠,你一直都被蒙在鼓里,却还在为自己的盲目感到自豪,殊不知你已走得偏激!你忘记了你曾经说过的话吗?”季蒙面色苍白,他的气力已经远不如从前,光是抵住他这一剑就震得他胸口发闷。
“错的明明是你们!错的明明是可恶的异族与七国!错的明明是那个带走若依的外族人!”
“你觉得一个真正爱妹妹的兄长会违逆天下之大不韪娶自己的妹妹为妻吗?你这不是偏执是什么!那夜后,你就再也没有让她离开过落焰园。那夜后,你就生怕再失去任何一个亲人!可你考虑过若依的感受吗?你可知道她过得有多么难过、悲伤吗?你知道她……”
“住口!不准你说起她!”季无垠再次冲了上来,若脱缰之马。
季蒙不敢与他硬碰硬,只好四处躲闪,喘着粗气说他想说的话,哪怕只尽一次他作为叔父的职责。
“她就是一只被你囚在牢笼里的金丝雀!可她是属于天空的。你非要她只为你一个人而飞。我不管你曾经答应过兄长什么,可他要是知晓你是这样去守护的话,他黄泉之下又怎会瞑目?你口口声声说守护她,那你到底又守护了她什么?你让她变得除开你,就什么都不剩了!”
季蒙即使全力躲避,也还是没能逃过风月锋利的剑刃。它刺破了他的腰,伤口正在渗出血,染红了云白色长衣。
他们二人又停了下来。
季蒙捂住伤口,疼痛让他蹙眉,气力的损耗让他喘息。
他咬了咬牙,坚定地看向他:“你连她选择喜欢的人的权利都给剥夺了!你觉得,这是一个兄长该做的事吗?”
“可那人是外族人!是我们痛恨的七国人。”季无垠沉着脸。
看来,这个孩子终于要开始承认自己的固执了……
“或许你说得对,七国是我们的敌人。可如今的七国谁又知晓七境呢?这一辈的七境从未抛弃过我们。我们要恨的是我们这一辈、那一辈的人,但跟你们没关系啊——千万不要只遗留我们的仇恨给你们啊……”
季蒙的身子开始无力颤抖起来。
“你看看你,跟当初那个踩着兄长尸骨上位的季蒙又有什么区别?现在的你,是在踩着你的妹妹,踩着一直爱你、支持着你的冷沭与永歌!踩着你为之恪守的底线!”
他苍老的脸上闪过一丝冷厉:“继续来!”
幽暗的烛火中,一道幽紫色、一道湛蓝色的火在昏暗的偏殿长厅里闪烁不止。
他们挥舞着、怒吼着,星火在尖锐的刮擦声中熄灭如尘埃。
此刻,偏殿外。
酉时末。雨淋湿了玉墀,打湿了屋檐。
两名负责驻守在门外的精锐听见偏殿内刀剑交戈声不止,怒吼与争执声不断,可他们都不敢转身去看,只敢盯着漆黑的夜、磅礴的雨。
惊雷声猛地落下,瞬时遮住殿内的争执。
一位是越蒙厉王,一位是现任境主,谁敢去拦?但他们二人心里都明白,今日,这偏殿内必有一死。
“可我不这样做,我又能怎么办?我答应过父亲,要守护天之堑、守护若依、守护七境的子民们!”
“我已年近不惑,抵挡异族侵犯近十五年,可这十五年间,我什么都没能改变!我还是无法抵挡异族的进攻,也没办法带着子民朝抛弃我们的七国复仇!是我,眼睁睁地看着天之堑的将士们一个个倒在异族的战场上!是我,一个个亲手将他们送葬在白雾的乱葬岗里!是我,一个个害得他们家破人亡!
我真的很怕,很怕连若依都会失去,所以我不得不将她紧紧护在身边,甚至娶她为妻,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不会离开我!
我什么都不是的叔父啊……你让我不偏激?你叫我怎能不偏激!
是我答应过父亲,答应过出征前的将士们要与他们一起活着回来!可从来都只有我一个人安然无恙。
我已经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所以我必须要一统七境,不择手段地得到离开白雾的法子。”
他挥剑再次冲了上去,将季蒙的云白色长衣刺得千疮百孔,如今,季蒙更像是当初那个手足无措的无垠。
这次,季蒙被刺伤了小腿,于是,他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
他已经远远不是季无垠的对手了,曾经那个弱小得只敢对他嘶吼的孩子,如今也强大得与兄长一样了。
“很快,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二十年,白雾就要散去,可我还是什么都没能做!没能护住七境,没能护住我的子民们!我不能让七境成为对抗异族的战场,他们都会死的,都会死的……”季无垠低垂着脸,长发从发箍里散出,遮住他锋利的眉角,可泪水还是止不住地在脸颊上滑落,滚烫若血。
“我若是再不偏激一点,我就真的什么都守不住啊……”
他抓住无力倒地的季蒙,狰狞地喊:“我曾经以为,拥有了剑、拥有了权与力,就能够守住我想守住的一切,可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守不住。”
他的声音里有无与伦比的悲伤与难过,像是个孩子在雨中歇斯底里的哭泣。其实,他一直都在恨着自己,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的无力、恨什么都守不住的自己。
一个人如果恨了自己太久,那他又怎么会不急于一时,又怎么会不偏激呢?
“无垠啊……你怎么会觉得你什么都没守住……你去问过天之堑的子民吗?你去问过同你一同出征的将士们吗?你问过你这个真正什么都没守住的叔父我吗?”他推开了季无垠,又虚弱地从地上拾起掉落的长骨针。
他颤颤巍巍地立住,再次摆出了架势。鲜血染红了银白发鬓,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现在的你还能做什么?叔父。”季无垠没退开。
“我还能做什么,你会明白的。”他猛地后退,冷声,“无垠,你不如就死在我的剑下吧……既然你觉得你什么都没能守住!”
两人惙惙退开二十步,突然间,风在季蒙身边好似改变了方向,在狂啸着朝季无垠吹去。
季无垠凝视他,神色越发沉重。他猜到了季蒙的想法,他要使出他自创的技——勾剑轮月。
缓缓地,季蒙的背影伛偻了下来,头微低。
惊雷猛然炸开,这次他们二人躲在偏殿里都躲不过它剧烈的轰鸣声,还有那远比烛火炙热的光亮。
——它直照亮他们的脸。
“叮——”长骨针再次钉在木板上,深深地扎了进去。
他枯槁如柴的肌肉瞬间虬结、紧绷,传出清脆的骨骼摩擦声,随后他的身子凝固成即将捕食的独狼之姿。
“无垠,看好了。这是叔父唯一能教给你的。”他低声对自己了说这句话。
眨眼间,他动了!他手中那柄剑紧紧地钉在木板里,从未拔出过,即是讲,他连带着石墁地上的木板一起掀飞了。
他来得极快,根本来不及反应。一轮即将从寒潭挥出的银月就藏在那弯曲得恐怖的长骨针中!
然而这次,无垠不再像以前那样无所适从。
他极其平静地望着叔父若猛虎般啸来的姿态,仅膝盖微屈。恍然间,他猩红如血的眼睛好似镀上一层月下之雪的亮银色。
这四周徒生寒意,天地都下起了一场无止境的雪——雪是阴冷的,是在漆黑夜里的,是一场只有风、一轮孤孤挂在天空一隅的月下之雪。雪中,季无垠站得远远的,一个人在凄凉的月色里,背影萧瑟,踩在膝高的雪中眺望,眺望什么都瞧不见的远方,然后直直地奔了过去。
“长夜依雪——”
季无垠的声音就那样冷冷地响起在季蒙耳旁,连带着季蒙前冲的姿势都为之一凝。可他没有停下,而是奋力挥舞手中的一击!挥出藏在寒潭里的月!
“呼——”
月彻底跃出寒潭,可竟是残缺的盈凹,更加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手中的长骨针居然早已断开,所以它才没能挥出那道令人胆寒的弧线。
“你输了,叔父。”他举剑触在季蒙的胸膛上。
他愣了片刻,瞧着已经断裂的长骨针,放声大笑了起来。
“是啊……是你赢了,无垠。”
两人对视,神色各异。
季蒙触碰已经断裂的长骨针,神色忧悒:“你知道吗?无垠。你其实已经守住了很多东西,只是你自己不自知罢了,更何况,我们都只是人吶…并非神明,不是每个人都能护得住的……”突然,他的神色变得坚定,并直挺挺地冲了上去,任由那柄还燃着火焰的风月穿透他的胸膛。
无垠彻底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被除开父亲之外的人拥抱,更没想到季蒙就这样顶着剑冲了上来,不顾生死。
“无垠,听叔父说:有时候,接受自己的平凡未尝不可,你没必要为了某些东西连自己的底线都给抛弃了。你瞧你父亲,他不是也要守护七境、守护天之堑、守护我、守护你们,但他不也没有抛弃自己的底线吗?他已经好好地护住了你们和我啊……所以,不要为了守护而去守护,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答应我,不要再恨无能的自己好吗?”他无力地将头靠在他的耳边,说出他这一生最后的话,“无垠,切勿学我,偏激得连本心都忘记了,最后这一生都活在悔恨里,所以我真地很能体悟恨自己,恨这个世界的感觉。”
季蒙缓缓往后退几步,连带着无垠的风月一起。
无垠看着季蒙,目光呆滞,却流下了眼泪。他的嘴唇在忍不住颤抖,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出来。
“无垠啊,每个人都是平凡的,更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英雄。这张名为命运的红色大网里,根本没有你与我的席位,我们都只是英雄的垫脚石罢了,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要气馁。因为英雄就会在继承你我的意志后诞生呀,正如父亲嘱托给兄长的心意,兄长与父亲嘱托给我的心意,我与兄长、父亲、冷沭、永歌、曾经天之堑的境主们嘱托给你的心意,再等到某日,你将这份心意再嘱托给另外一个人时,那位喊着‘一剑长明’的少年就会背负我们所有人的心,踏上英雄的征程。”
他踉踉跄跄地走,鲜血顺着剑身淌了满地。他还是无力地倒在地上。
“叔父…叔父……叔父!”季无垠终于喊了出来。
他先挪步,后慢走,最后几乎是狂奔着到了季蒙身边。
他抱着他,眼泪哗哗如雨。
“你啊,就是太执着于守护了,我呢…就是太不甘于平凡了,所以我们才会走得偏激啊……”他剧烈地咳嗽着,从嘴里卡出大量的血,“可这种执着就是我们心里燃烧的火啊……人的心里一旦没有这样的火,他活着就会没有意义了。”
他颤抖着伸出无力的手,轻抚他的脸。
“你的心里有火,是想要守护的火;兄长的心里有火,是为了保护弟弟、保护家人,过上平凡日子的火;父亲的心里有火,是想偏爱我的火;我的心里有火,是不甘于平凡、想要为兄长多分担一点的火……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团火。”
“叔父,不要再说了,我现在就带你去就医。”他抽噎着,欲抱他。
季无垠曾经以为这个什么都不是的叔父就算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流泪,可真当叔父即将躺在他的怀里死去时,他的心里竟会变得和父亲离去那日一样痛。
“不用了……剑已经将我的内脏都烧焦了,虽然一时间止住了血,可我也活不久了。”他猛地抓住无垠的手,此时,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流在了云白色衣衫上。
这是,他们第一次握手。
“无垠,我这个什么都不是的叔父没什么能教你的。我原本是想再给你演示一遍勾剑轮月,可没想到你已经远远地超过了我,所以我也没什么好教你的了,只能在临死前对你说些你不爱听的话……”
“你说,叔父……你说……”
“对不起,若依;对不起,无垠。我没能好好给你们立一个叔父该有的榜样,直到兄长走后才有所改变。对不起啊,兄长……我没能做好一个叔父该做的事。”
“没事的,没事的……”
“若依他已经被你囚住太久了,就让她离开罢……我知道你也害怕孤独,可你总得学着长大,学会一个人孤零零地活下去,就像兄长那样,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成为一个可以背负一切的男人。”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其实,我也活得很孤独啊……可我心里的火根本没人瞧得见啊……如果能重来一次的话,我一定不会恨兄长,一定会很爱很爱你们二人的。”
季无垠只有将耳朵贴在他嘴边才能稍稍听清。
“我终于,要走了……那晚,我就该死的啊……可这是我的使命,所以我不得不留下,带着无比的悔恨与痛苦。”他枯槁的眼眶里也淌出晶莹的泪,“你听见了歌声吗……”季蒙的眼睛已经开始涣散,“是他们的火……是他们的火在唱歌啊……”
“听见了,听见了。我听见了!”季无垠死死地抱住他,哽咽着喊,生怕他就这样从手中消失。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是兄长来接我了,他在那边等我。”
他突然大声喊。可之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弱。
他好像在歌唱,低吟一首七境人人都会的曲子:
“红烛高台上,歌之白衣裙,胭粉轻薄,歌舞犹人怜,声依若鹃鸣……”但是还未等他多唱几句,他的声音就彻底消失了,连带着他紧抓的手一起松下去。
“叔父!——”
季无垠几乎是咆哮着喊出这句话,与殿外的惊雷一起炸响。
戌时三刻。
雨不停,风不止,夜不醒。
季无垠抱着季蒙已经发凉的尸体从偏殿里走出来。他的手里还紧紧地抓着一张写满了字的宣纸,却已揉得不成形。
雨还是很大,与那夜一样。
可他头也不回地抱着尸体往外走去,去往埋有父亲、母亲、爷爷的祖陵,准备将叔父与他们安葬在一起。
还有,这是他第一次瞧见了那根牵在小指节上的红绳,它连着一张遮天的红色大网。
终于,他明白了叔父想要他懂得的意思,还有自己要去背负的使命。
这就是死去的人,留给活下来的人的心意,像火一样,灿灿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