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芜带着三名长齐军精锐驾着撕云马直奔落焰园去。
一路上，风若针般刺疼他的脸，雨若剑般割疼他的肤，可他依旧没闭眼，一双冷静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蹙着眉。
他只匆匆见过月依公主几面，所以对她的心里只有尊崇与仰慕。那种感觉其实并非少男少女间的喜欢，而是一种名为尊敬的保护欲。他之所以会加入天之堑的军队，是因为父亲死在异族的袭击下，更是因为他曾经答应过母亲要守护天之堑，守护那一袭青叶的月依公主。
这是一个男人的承诺，更是他这一生存活着的意义。
可倘若不守护月依公主的话，那他活着的意义真的完整吗？他该带回她吗？可他已经发誓效命于季主子了，他应该以季主子的命令为准则才对。可他又总觉得季主子有些偏激了，那他所认为的就一定对吗？
他不知道，所以他迷惑。
撕云马已经踏上落焰园的青石板，他们离月依公主隐居的地方就剩百步远近了。
可这时，石芜却猛地拉住了辔头，惹得马儿喷出愤怒的白汽。他出奇地停了，在风雨中见这一片如海的火焰兰，再见它们在风雨中依旧不凋的花骨时，彻底地呆住了。这一刻，他想起了母亲种在屋外的几株火焰兰，可更多的，他想起的是母亲的脸，还有母亲嘱托给她的话。
“要守护天之堑的子民，要守护救你一命的月依公主啊……”
“该走了，五殿指挥使。”一位副将提醒。
他这才继续朝茅草屋前去。
待他下马时，里屋漆黑一片，不用想，外族人已带着月依公主离开了。所以时间极其紧迫，他必须马上去寻陈舒珠。
按照约定，她会在月依公主的屋前等候他们。
他下令，让二位副将守在大门外，自己独身一人去往见陈舒珠。其实，他是有私心的：一人去见她，一是为了确认心里对她的感觉，二是为了安静一会儿，因为他脑海里的思绪已经乱成一团麻。
他急躁的步子突然定住了，因为那个鹅黄轻纱的女子并没有立在公主的身后低头，也没有举着遮住光影的油纸伞，而是孤零零地坐在昏暗的夜色下、雨幕里。一身纱衣被淋得湿透，她也不在乎。
她听见了踩水的脚步声，随即立起，胭脂都被洗得干干净净，鹅蛋脸苍白得吓人，可她的嘴角却有淡淡的笑。
“落焰园宫女陈舒珠见过石都指挥使。”她欠身行礼，手拢在袖中。
“小珠，可知晓月依公主与外族人去了何处？”他凝声，却也脱下身后的大氅，披在身子单薄的陈舒珠肩上。
她抓住要落下去的大氅，似感觉到一丝温暖。她第一次抬眸认真注视这仅见过几面的季主子“红人”，才发觉他长得竟也是英气逼人，一张脸有斜划的颊，淡眉长长抛开，鼻翼若孤鹰长喙般挺拔，一身濯银甲衬得他威武不凡。
他似乎也并非如大家所说的那样只懂军武，不懂心细。她突然发现他那双眼睛，竟好似和林公子一样闪着璨璨星辉。她压住了心里异样的感觉，她之所以留在这里，是为了欺骗赶来寻若依姐姐的季主子，可没想到竟是他来了，可这依然改变不了他原本的计划。
无论谁来，她都只会指出林公子离开的反方向，若是被察觉到撒谎，就要先问问她袖中的短剑同不同意了，哪怕是跨过她的尸体。
她微微沉吟：“石指挥使先不急，他们逃不远的。其实，月依公主她们并未打算离开天之堑，因为公主若没有大祭司对她施展仪式，她是无法离开天之堑的，那些白雾会要了她的命，所以他们是想借着离开天之堑的幌子，骗过众人的眼好躲避在绝云涧越蒙厉王隐居的屋中，再等到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离开后，偷偷去往其它六境生活，如此一来，就没人能知晓他们是否离开或是还留在七境。”
“这是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
她吐字清晰，这是她思量许久后才得出的一较让人信服的说辞，就连接下来他想要问什么也已想好了对答。
“他们是往哪边跑？”
“自是西边，绝云涧就在天之堑的至西处。”她心底疑惑。
“这是他们告诉你的？”
“不是，是我在他们商量对策时附身在门外偷听来的。”小珠又答。
她不知这人为何不急着去追，而是问她些不搭边的话。
“你是何时想好这套说辞的？”他凝声，声音里透着一股寒意。
“石指挥使，这并非奴婢想好的说辞，这就是月依公主的计谋！她妄图欺骗季主子，欺骗石指挥使！”她假意惊慌，“奴婢所说句句属实，愿以命担保！”
她跪在了积水里，头埋在发髻掉落的长发下。
“你为什么要撒谎骗我？”石芜那双泛着璨璨星辉的眸子凝着一抹寒光。
“婢女绝不敢欺骗指挥使！”她又低头，手却有轻抓袖中短剑的虚势。
“倘若是季主子来了，或许真会被你所骗，毕竟他如此信任你，何况还被怒意与恨意遮蔽了眼。可你的语气、神情、脸色似乎不像是丢了公主后的焦急，倒像是大哭后，沉寂心神后做出某种决定的样子。你看你的手腕，那里已经被你的手指抓得青紫了，你做这个决定应该很难吧。一边是对你和你母亲有再生之恩的季主子，一边是亲若姐妹的若依姐姐。”石芜吐息，心神里有浊意。自从那一眼后，他就派人调查过她的过去，“你若是问我为何会如此想？因为我曾经也和你一样呀。更何况，你好像没注意到山庄外铁蹄踏出的印迹，载着两个人的马儿踩出的印子相当深呢，没那么容易被雨洗掉，你应该是忘记伪造去西边的蹄印罢，毕竟心里乱成一遭了，谁还会有那个闲心呢。”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小珠知晓她骗不了面前这个心思缜密的男人，便不再伪装。可她还要再拖些时间，哪怕是一息也好。
“原本这些我都是将信将疑的。你知道的，凡事都要多留个心眼，所以我才花了些时间问几个不着边的事，试着质疑你。”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阐述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果你真的没撒谎，你刚才那个欲往袖口中去拿何物的姿势就不该出现，可是你有。”
“你的袖口中藏着一柄袖珍的剑吧。”他直直地立在雨中。
风声和雨声很是刺耳，却掩盖不了他们二人的对话。
“素日去皇宫的时候，总听宫内的内监与侍女说你只懂军武，是个蛮人，没读过什么圣贤书，自小就投了行伍，可没想到你的心思竟如此缜密，不去拟写坊间话本真是可惜了。”小珠也立在雨中，神色决然，“你所说不错，方才的说辞确实是由我想出的，可就凭你是没办法在大雨中寻得他们离去方向的，就算有印迹寻觅起来应该也会很难吧，所以，我只要在这里多拖住你片刻便足矣。”
她从袖中取出古朴银质的短剑，雨水在锋利的刃面荡起水花。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石芜并未对她兵戎相见，“你知道你欺骗我的代价吗？今日如果是季主子来，那你知道欺骗季主子的代价吗？”
“我知道！”她咬牙，握着刀刃的手在抖，“母亲前几年就离世了，家里早就没人了。抛弃我们的父亲也死在逃亡空落地的路上，尸首都被野兽啃食得只剩下白骨。这世间就只剩下我一人了，就算是诛连九族！我也没有几族可诛！哪怕是死，也只死我一人！”她的声音哽咽，似乎在哭泣。
谁不怕死呢？她也很怕的。
“你还这么年轻，只需要听从季主子的命令就好了，何必如此呢。”石芜叹息，“他们的马并非撕云马，何论驮着两人。这么大的雨，又怎么会走得远，不需多时我就会追上他们，你现在所拖延的时间不过是徒劳无功罢，又何必搭上自己的命呢？即使是宫女的命也是命吶。”
“你懂什么？我与母亲这条命是季主子给的，是我欠给季主子的恩情，所以我会背离若依姐姐将她要离开的消息送至季主子手上，可若依姐姐同我一起长大，待我如亲姐妹般，这是我欠给他的恩情，所以今日无论是谁来，我都会阻挡在她的身前，无论是你，还是季主子，皆生死不顾！”
这是她心里最真实的声音。
“恩情吗……”
石芜听着她嘶哑着喉咙说出的话，那看似单薄的词句却将他心划出一道通亮的豁口，他突然笑了笑，摇头。
“是啊，欠别人的终是要还的，不然人心里这一生都会过得不安。”
“动手吧！我们已经没什么可聊的，不是吗？”她凝声，止住了哭泣。
她知道自己不是石芜的对手，毕竟是年纪轻轻就能当上五殿都指挥使的男人，若非有一身非凡的武艺，又怎么会胜任呢？她明白，他们的对话已经结束，剩下的，她只乞求他动手的时候干净利落一点。
时间，她已经为公主争取到了。
“就凭你手里那柄孩子玩的短剑吗？”
“你在小看我吗？堂堂一五殿都指挥使怎么会像个女人一样婆婆妈妈的！来……啊——”小珠大喊的声音戛然而止。
下一瞬，她手中的短剑竟然掉在了地上。
她惊慌地发觉手腕被什么重物狠狠地击打了一下，等她焦急地要拾起断刃时，才发现掉落的短刃已被动作夭矫的石芜抓在了手中。
“这柄短剑我就收下了，日后你有机会再来找我要吧。”他淡笑。
她俯身的瞬间，才发现打在她手腕上的竟是一颗透着墨绿色的玉珠子。
她恶狠狠地看着夺去她短剑的石芜，疼得就要哭出来了，可她还是强忍着喊：“要杀要剐，不妨痛快一点！”
“一个女人家的脑子里怎么只想着男人那点打打杀杀的破事。”他叹气，就欲转身离开，“记住，今日你与我二人见面时所说的话，所发生一切都并不存在。我只记得我见了一个名为陈舒珠的侍女，她告诉了我月依公主离开的方向，可是我为了寻你花废了些时间，毕竟你已经急成一团乱麻了，就像我脑子里的思绪。”
他转身离开了，并没有想杀她的意思，就连怪罪的意思都没有。
她呆呆地注视着离去之人的背影。他身长七尺，配着濯银细甲，腰间挂着雕刻精细的剑。
雨打在空空的甲胄上时会发出咚咚的声响，很是沉闷，可大雨落在积水里的声音、风呼在耳旁的啸声却与那种沉闷的声音混在一起，响彻她的心扉。
霎时，惊雷闪得极快，连着照亮他离去的背影。
他的步子忽地停止了，小珠还以为是他反悔了，可他只转过身说了一句话：
“对了，忘记告诉你了。我叫石芜，新任五殿都指挥使，以后别叫我石都指挥使，听起来挺别扭的。你就跟他们一样叫我阿芜吧，荒芜的芜。想要哭就大声地哭出来吧，你一定是吓着了。以后，女孩子还是别玩这些刀剑，会伤到自己的。我们有缘还会再见的。”
他转头离去，可那双璨璨若星的眸子此刻却闪着蔚蓝色的光，惊雷仿佛映在他的眼睛里，将他的轮廓照得英气无双。
这一刹，她仿佛瞧见的不再是夜空斑斓的星星了，而是一束劈碎天地的惊雷，忽然间，她心里原本沉寂的某些东西又被勾了起来，那种见了林子觉的心动又会出现，那种与林子觉待着就会脸红的羞涩又浮现在脸上。
随即，姗姗来迟的雷声若山崩地裂般炸开！
雨中，单薄的陈舒珠蹲了下去，将那枚墨绿色的玉珠子拾在手心，抱着头，放声哭嚎……
石芜又重新骑上马，拉住被惊雷吓到的马儿。
他定神望向方才离去的地方，可他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的心里却一片澄明。
之前。
他不懂：既然季主子要得到这天下，为什么还会在意一个出逃的月依公主呢？
因为，他本就是为了月依公主才想去取得这天下。那若是连月依公主都不见了，自己的坚持又有什么意义呢？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不懂：他为什么要还别人的恩情？他在恩情间又要如何选择？
因为，欠给别人的东西总是要还的，那东西再美好，也终归不是属于自己的。
所以，他要还公主的恩情。
这一刻，他的心里也暗暗做了决定，如果可能会与她再见面的话，他希望能将自己心里隐藏许久的想法说出口来。
那种莫名的悸动，他也为它想好了说辞。
——是：我喜欢你，陈舒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