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一片无穷尽的花田。
松软的泥土里规矩地栽满了鲜艳如火炭的兰花,在白雾那端吹来的狂风中摇曳,一时间,娇嫩如细枝的兰木竟要折在风中。
“父亲,你多久回来?”
她低着头,肌肤细如凝脂,眉目藏在合十的双手阴影里,声音低低地,几乎不可闻。
“父亲,你答应过若依的,你会平安归来的。”
她在等,就如父亲出征前在马上答应她的一样:他会在驱赶异族后,从落焰园领着军士们行过,在击退异族的凯歌中一把将她抱在怀里,领着她一赏这满园的火焰兰,又见它们盛放得火焰一般,燃烧在众人心底。
“若依啊!等父亲这次出征赶走异族后,一定会从你最喜欢的落焰园经过,然后把你抱在怀里赏那片如海一般的火焰花海,到时候得让你母亲亲自下厨做一桌好菜,备一壶烈酒,痛快地饮上一晚。”
“小依,等父亲,等父亲回来后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空甜糕好不好?”
“小依,别怕。有父亲在,那些异族不敢入侵这片土地的,我会保护你们的。”
“小依,当有光将那片白雾染得如天空一般时,你就不要在落焰园等父亲了。你记住了,当幽火燃起,你要头也不回地跑,跑得越远越好!尤其是在那片雾忽而变得鲜红、忽而变得金黄的时候。如果真的有那一天的话,父亲恐怕再也不能保护你们了,之后,你们就要靠自己了,你们也要好好照顾你母亲。她身子很弱,每天都要记得叮嘱她吃药……不过我不会让这一天来临。不会的,相信父亲好不好?”
“若依,父亲走后,你要学会好好听母亲的话……”
“若依,无垠兄长平日里虽孤僻,但是你要好好护着他……”
“若依!你在干什么!”
惊雷般的吼叫声将季若依从光色变幻莫测的白雾中拉了出来。
“你在干什么!”一年纪和她相仿的少年发了疯似的抓她的手臂,想将她拉走。
她并不愿离开,奋力挣扎:“我不走!我要在这里等父亲,父亲明明答应过我的。”
“你疯了吗?”少年因一手拉着缰绳,没能抓紧她。
她不回头,哽咽着吼:“我没疯!我要等父亲!他亲口对我说的,他会来接我的,他说过的……”她的吼声被撕成了风中的碎片。
“若依!你清醒点!忘记父亲说过什么吗?!”少年狠狠地拽了她,“当有幽火燃起时,我们都要躲在地底的深处。你还在这里干什么?你快跟我回去,否则你会死在这场纷争下的。”他再次试图拽拉她,可她却宛如扎根在土里的火焰兰,无论如何都拽不动。
“快!不然就来不及了。”
“我不回去…父亲答应过我的……”
“你!”少年又怎么会任由她的性子,他径直将她抱起,禁锢在马鞍上,“没办法了,你必须跟我回去。”
“季无垠!放我下去,放我下去!”
“对不起了,若依。”
他比掌为刃,用力劈在她的颈侧,将她击昏了过去。
季无垠拉住缰绳,马儿在绳索的拉扯下翻起长蹄。
他凝神注视被幽火渲得一片湛蓝的白雾,担忧藏在黑褐色的眸子里,风吹疼了他的眼,他抹掉泪,转身驾马离去。
“父亲,活着回来……”
孩子们围着细竹箪,盛满的细软米被他们一抢而空,不多的余粮是仅留给孩子们的,毕竟他们才是天之堑的未来,而他们这些老孺不过是些累赘。
“芜儿。一切都会过去的,别怕,有母亲在这儿呢。”角落最深处的中年女人紧紧地将单薄的孩子抱在怀里。
“母亲,父亲呢,他在哪里…我想父亲……”
孩子缩在母亲的怀里直颤,额头发烫。
“父亲随季主子一起去为我们守家了,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她哽咽。
“那就好…母亲,那父亲多久回来啊…阿芜好想他…母亲,阿芜好冷啊……”他虚弱得快要昏迷过去。
“芜儿你要是困了就睡会儿,母亲一直都在的。”
一缕青色忽地闯入女人的视野,一身青叶裙似如春分从旧枝条上抽出的新绿叶那样纯青。青叶裙的主人动作很轻,步子落得很低,好像连用力踩踏都会让大地感受到痛楚。
她微微弓腰,双眼在阴暗的地库里灿灿然。
“孩子怎么样了?是不是惹了风寒。”她低声说。
可是中年女人一眼就发现了来人,她惊慌得想要站起。
她淡笑:“就不需要行礼节了。我们小声点,别把周围熟睡的人都吵醒了。”
“那怎么可以!您是季主子的小公主,那是何等的身份,贱民怎能不拜!”她有气无力,若不是她怕起身回力伤到青叶裙的主人,只怕她已跪拜在地。
“什么贱民不贱民的,怎能如此说。人生而平等,无论老幼、无论男女。”她伸手触孩子的额头,微惊,“孩子的额头很烫,应是遭到寒邪侵袭。这暂时用以躲避的地库阴暗潮湿,被寒邪侵扰实在难免,不过我这里有治风寒的小药,你等会儿喂给他。”她从衣襟间取出一粒暗黄的药丸,递给了女人。
“这怎么可以!贱女不敢接您的东西!贱女不能要,这对您是莫大的玷污。”女人摇头,连孩子都被她剧烈摇晃的动作弄醒。
孩子迷糊地睁眼看着母亲一脸惊慌的神色和那张比暖阳还温柔的笑脸。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这张脸,甚至他为了追寻这张记忆中的脸,不惜背叛他所信仰的一切。
“母亲?”他虚弱地问。
“没什么的小弟弟,你要是觉得倦了就继续睡。”季若依轻捏他的脸颊,还未等女人说话,就将小药放了进去,“这是治病的药,吃了就好了。”她取出贴身的水壶,拧开给孩子喂水。
他咕咚咕咚地将药吞了进去。
“好啦,继续休息罢。”她揉了揉孩子乱糟糟的长发。
“公主,贱女……”女人不知该说什么,感动得无以复加。
“这是我该做的。父亲不在,就该由我与兄长来照顾大家。”她轻声,“相信我,他们一定会凯旋归来,这也是父亲临走前许诺过我的。”
“你的丈夫也会如此。”
女人重重地点头。
“该走了,别在这里待太久,族中的长辈会不乐意的。”灰衣衫上绣着的鲜红长丝在明灭的烛光里闪,少年缓缓地停在她们身边,话不太多,仅只言片语。
少年正是季若依的兄长——季无垠。他冷淡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情绪,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轻拧的眉目里总是藏着让人难以揣摩的思绪。
季若依并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你们休息罢,我还要去看望另外几处。”
他见她没搭理他,也不恼怒,只是默默地跟在身后,她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女人目送二人远去,泪已盈满了眶。
她抹掉泪,看着还清醒的孩子,哭着叮嘱:“芜儿吶!一定要记得刚才那位公主的模样。你要快些长大,只有长大了才能保护母亲,保护我们的家,保护天之堑不被异族侵扰,保护温柔的公主呀……”
“嗯,芜儿会的……”他迷糊地点头,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在地库狭隘的隧道里穿行,不顾长裙被污泥染黑。
季无垠一直跟随在她身旁,一路上沉默寡言。每当她停下,他就会冷冷地审视周围,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他就会握住剑柄,直至一缕寒光闪过,剑锋轻鸣,吓得那些人蜷成一团。
这时,季若依就会冷冷地剜季无垠一眼。
“兄长,不用跟着若依的,我没事的。”她在一处隧道停下,语气明显有不耐烦。
季无垠神情不改,依旧冷淡得如天空中的白云。
“你会吓着他们的,你去叔父他们藏匿的地库里等我就好了。”她之所以会不耐烦,是因为她是被他打昏了带进来的,而且颈项上被击打的地方到现在都还疼着。
他依然不答,只是默默地盯着她。
“你要是喜欢跟着我,那就跟着吧!”她虽然气恼,却也无法。
对于这个兄长,她是无可奈何的。
——他总是孤僻的,喜欢一个人坐在枫亭下抬头眺天空中的白云,即便蓝天里没一只孤鹰或白雁飞腾,他又或是盯着近不可触的白雾,呆愣愣地思绪一下午。枫亭里只有一壶淡茶、一盏瓷杯、一册撰写了“白雾外”的古籍,还有一柄名为“风月”的长剑。
他光是练剑,就朝可湿露,夜见星辰。
父亲也不知道他心里装了什么,只看见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冷峻的神色里有一双闪着光的眼睛。父亲试过很多法子和他谈心,可无论如何都只得到简短的几句回应,似乎他天生就不喜欢言语,又或是母亲逝世后他便再没了诉说的对象,但是有两点,父亲说起时他眸子里的光亮得比烧红的炭还灼热,一是两年前重病逝世的母亲,二是比他小一岁的妹妹——季若依。
对于她这个妹妹,他是溺爱的。无论她做什么或是说什么,他总是静静地守在她身后,生怕她有一点差池。
“无垠,你若是无事,可以去陪陪叔父他们。”她常常直呼他名讳。
他沉默。
“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你看你都把他们都吓到了!”
他的眸子暗了,像快熄灭的烛火。
“父亲出征前,我答应过他会好好保护你。”他轻触长剑。
“父亲走前还说让我在落焰园等他,可你却把我打昏带了回来。”她没好气地嘀咕。
“波匝西之誓有记载:‘幽火燃尽,纷争与金戈奏响终曲之歌的咏叹,生死就不再受到卷拉之神的庇护,我等受尽诅咒之人,唯有举起苍古之火,燎尽平原’✻,如果我不带走你,你就会受到那场战争的波及,即便是卷拉之神的眷顾也无法保证你不会受伤,我不允许你受伤。”他的声音铿锵有力。
“卷拉之神?什么狗屁神!要是这天地间真的存在神,他们就会保护我们不受白雾外的异族侵犯,可现在呢?我们还不是躲在地库里。”每当她听见有人提及波匝西之誓中的信仰之神,她就会气不打一处来。
她坚信若是这片天地真的有神明存在,他们又怎么眼睁睁地看着信仰他们的子民被白雾外的异族屠戮。
“神明已经都死了……”
“苍古之时,七之神卷拉、落歌、德月、风鸣、紫陇、百誉、蒙易以命铸囚,苟以天下之幸,得一隅安生与苟且,囚万古之安、异族之乱……”
他开始低声念起刻在血脉里的誓言,念及时眼里会燃起粲粲的火焰。
“好啦,这些我都知道。我们从小就开始背诵,每天都会读上百遍,都快倒背如流了。”她轻声嘀咕,“什么苍古之火,不过是一根烧着火的铁棍子,这有什么好信仰的,还不如烧着的木棍亮呢!”
他没有回应,再度缄默。
“兄长…你说,父亲还回得来吗……”季若依弱弱地问跟在她身后的季无垠,背对着,停在漆黑的隧道里。
隧道中只有一盏已经熄灭的油灯,还有冷冷的风呼呼地往里灌。
“会的,父亲答应过我们的。”他坚定的语气令她不安的心稍稍平静了些。
“对的,父亲会回来的,这是他亲口答应过我们的。如今父亲远去征战,守护我们的家园,我们也要好好照顾他的子民。”
她淡淡地笑了,鼻唇沟勾起比弯月还深的轮廓,印在她白皙无暇的脸上很是好看,像开在满山青野里的白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