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区离真正繁华的城区还有很远的距离,但也能越过周围低矮的厂房望见远处闪烁着辉煌亮光的大厦,那一带的天空也被城市的灯光映成了淡红色,就像黎明和黄昏时的天际。而工业区这一带的天空,则笼罩在昏暗的雾色之中。
艾丽走在工厂和宿舍外的街道上。两边是铺着红色砖块的人行道,中间是灰白的水泥路。这里的房屋样式和街道格局与她见过的县城没什么差别。
路灯发出幽暗的黄光。
街的两边都是联排的四层楼房屋。一边是住人的,另一边是工厂,因为这一边的房子每隔十几米就有一块横卧在地上的大理石厂牌。
街道上充满着热闹非凡的噪音:锅碗瓢盆的碰撞、划拳行令的嘈杂、夹杂着各地方言的醉言、肆无忌惮的狂笑、摩托车发动机的嘟嘟声。轰鸣着的抽油烟风扇把蓝色的烟雾抛向街道,蒙住人的眼睛,灌进人的鼻孔,空气中都是油乎乎的。
街边有好几家饭馆在热烈地忙碌着,炉灶摆在门口,街道就是饭堂。老板娘咯咯地笑着,一边给四周坐满人的方桌上添菜,一边招呼过路人坐下来吃饭;被炉火映红了脸的厨师飞快地颠着炒锅,大声地对小工吆喝:“快切点生姜和大蒜!”;已经吃饱喝足的食客围坐在摆满空碗碟的桌子边高声说话,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这些都是些钱包不鼓但饭量很大的劳动者,每天最快乐的就是吃晚饭的这段时光。
在这里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依靠工业生活的,不是在工厂里打工,就是为在工厂里打工的人服务。而就在几年或者几个月前,他们还身在那个遥远而传统的农耕时代,现在一转眼就飞跃到了这个工业时代。
他们大多只生活在工业区,他们不怎么进城,甚至从来不进城。
他们从家乡的小镇乘坐卧铺车直接来到这里,从城市的环线绕过来,不需要经过城市。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并不是城市的一部分,他们并不属于城市。
这里的生活跟家乡也没有什么不同,只需要在卧铺车上迷迷糊糊地睡上一天一夜,他们的生活就从农村跳跃到工业区。因为不需要经过城市,没有那些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来提醒他们来到了一个与乡村完全不同的地方,所以他们不会有任何不适,也不会有任何不必要的感叹,就像他们只是从家门口出来,径直走下田间而已。
珠江的一条小支流垂直地从前面街道的一座小桥下流过,艾丽走过去站在桥上往四周观望。
河道蜿蜒逶迤,模模糊糊的,一头大概是通往远处灯火阑珊的城市,另一头则通向西边黑暗的荒原。桥下没有哗啦啦的水声,也没有在任何一处反射出亮光,河水似乎并没有流动,偶尔还能闻到一丝腥臭味道。
艾丽想起我们乡间的夏尔河。夏日的晚上,她沿着铺着碎石的大路来到一块长满青草的坡地,从那块坡地走下去就能到河边。小河绕过灌木丛、长满水草的滩涂和枝条垂到水面的柳树,顺着河岸向前蜿蜒流淌、自然伸展,水面上闪动着点点繁星颤抖的光亮,河水从小石头上流过发出清脆的哗哗声,像是一曲缠绵的音乐,又像是流水和石头的温柔低语。
多么美丽啊!这总能让人想起一些与河水有关的童话来:
小河水流过小石头时,小石头问小河水:“你要到哪里去啊?”
小河水回答说:“我要流进大河,流进大海。”
孤独的小石头想要留住小河水,他说:“留下来吧,我们做朋友!”
小河水说:“我也很想留下来和你做朋友,但是你看,我已经走了很远的路,很远的路,所以,我不能停下来,我还得往前走。”
然而眼前的这条河,却了无生机,完全没有可以观赏的风景,只是迎面吹来的一丝微风没有了街道上那油腻腻的感觉。
艾丽把注意力放在了有着明亮色彩的城市那一边。她感觉那一簇光亮仿佛是从一片平地上突出来的一颗宝石,煜煜生辉,闪耀夺目。虽然听不到也看不到藏在它内部的繁华,但仅凭想象就能感觉到它积蓄着庞大的力量。“我的未来就在那里。”她心想。
她在这里站了一会儿,就按原路返回姨妈的宿舍了。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不太容易睡得着觉,但一天一夜的旅程带来的疲惫实在是难以抗拒,艾丽躺在床上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第二天,艾丽去城里的人才市场找工作。
她知道,那种“工人”类的工作是不需要去人才市场寻找的。两三年前,她就见过广东厂家在乡里、镇上、县城的各处摆摊设点,招聘工人。汽车站隔三差五就会发出一班满载打工者的卧铺车,车身上挂着红底白字的标语:某某厂热烈欢迎老乡来厂工作。而她来广州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当一个流水线上的工人,她想要更“高级”的工作。
一开始,她以为只要人到场,某个公司又着急要人,大家很快会一拍即合,马上开始谈论工资,讨价还价一番,最后以一个双方都满意的价钱成交,就像在菜市场买菜那样。然而坐在一张简陋的办公桌另一边,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对她摊开双手问道:“你的简历呢?请先让我看看你的简历。”原来还需要这么专业的玩意儿,她是真的忽略了这一点。
“没有吗?”那年轻人接着说,“你先把基本信息填在这里吧。”他隔着桌子推过来一张纸。
艾丽填完表,就赶紧到附近的文印店做简历,前后不过一个小时。等回头再去找那办公桌时,戴眼镜的年轻人已经不见了,桌上放着她填过的那张表,其它东西都收拾走了。
她继续在四处走动,观察着各种摊点上的招聘职位。有普工、销售、文员、采购、会计、主管、车间主任、储备干部等等,并分别标注了工资的区间,实在令人眼花缭乱,而且这其中大多数的名词她都搞不清楚具体涵义。
她试着一家一家地接触。一开始是懵懵懂懂、结结巴巴、磕磕绊绊的,她连最起码的一些常识都不懂,一看就是个刚从学校或者乡下出来的童子鸡,那一身朴素且带点土气的衣服和完全过时的塑料凉鞋更是说明了这一点。不过,慢慢的,她把在与人交谈中获得的一些信息进行了串联和推理,形成了自己心中比较清晰的脉络。
就这样尝试了两天。第三天,她被一个做电子产品外贸的公司相中了,因为她的英语基础不错,虽然没什么经验,但对每个月六百元的工资完全不挑剔。实际上这样的工资已经让艾丽心花怒放了。
艾丽就这样当上了一名外贸专员——公司给的头衔就是这个名词,跟着公司里的大姐学习,帮着处理杂务。
晚上她还是住在姨妈的宿舍里,两地相隔并不远,公交车十个站的距离。
她认为这个工作很有前途,因为一半时间是通过电脑与外国人打交道,一半时间是跟厂家确认电子产品的各项参数。一开始她根本不懂电子产品,但年轻人的那股聪明劲和不服输的精神让她很快能触类旁通。
这个公司总共只有五个人:一个是老板,一个是工程师,另外三个是业务员——包括她在内,都是女的。
带着艾丽一起做事的大姐年纪并不大,不到三十岁,人很好,只是脾气有点暴躁,忙起来的时候说话做事都是火急火燎的。
老板是个中年人,身材魁梧但斯斯文文的样子,话不是很多,办事很利落。
刚来到这个城市,很快就得到了一份工作,公司里的氛围虽然谈不上融洽但也不是死气沉沉,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这一切都是乐观的。艾丽认为她将从这里走向不可预知但一定辉煌的未来,像那些衣着光鲜、坐在私人汽车后座用摩托罗拉手机打电话的成功女性一样,她们就是城市里女性成功者的标杆。
每个人在年轻时都会有这些飘渺虚幻的念头,是他们对未来的向往。虽然他们不知道前面的路有哪些艰难和障碍,甚至都不知道如何拟出一个大致的计划和怎么去一步一步地实现,但这种理想是有益的,而且是必需的。
不过,两个月后她就得再重新找工作——事情总是这样的,很自然,很正常。
当时是晚上八点多,艾丽独自一人在办公室赶制一份发往北美的电子产品清单的英文翻译。他们的办公室就是小区里的一套单身公寓,三十个平方的大小,外面吵吵嚷嚷的。
突然停电了,大概两分钟以后又来了。
她准备重新打开电脑,却发现怎么也开不了机。她对电脑完全不在行,于是她打电话给大姐,大姐说:“怎么搞的!怎么那么不让人省心呢。是放在莉莉桌上的电脑吗?那台电脑可是非常重要的,我们所有的资料都在里面!你等等,我叫修电脑的过去。”
艾丽惴惴不安地等着,时不时再去按下电脑的电源键,但始终没有反应,绿色的小灯不亮,也没有风扇的摩擦声。后来她都不敢去按了。半个小时后,有人敲门。
一个穿工装、左肩膀挎着帆布工具包的小伙儿一声不吭地走了进来,四处望了望,只问了句:“哪台电脑?”艾丽心想这应该就是被大姐叫来修电脑的人,于是指着那台事故电脑说:“这台。”维修工试了一下电源键,发现的确没用。他站着想了几秒钟,接着就打开工具包拿出起子开始拆电脑机箱。
后来的半个多小时,他把机箱里的各个角落都折腾了一遍,抽出一些电路板端详一会儿,用嘴吹一吹灰尘,再把它们插回去,还不时地发出表示不耐烦和不满意的咂嘴声,或者自言自语地说着“怎么会这样?”而且有那么一瞬间在机箱里弄出了一团电火花,他随即轻声地脱口而出:“这下完了”……
最后,那台电脑还是静悄悄的没动静。
电脑工程师站起来,问道:“是怎么开不了机的?”
艾丽说是停电了一下就这样了。
“请问你是……我来过好几次,以前没见过你?”工程师问。
“我是新来的。”艾丽回答。
新来的,这个词在任何场合用来表示身份都会使人显得懵懂无知,好欺负,易受骗。
“主板和硬盘都烧了,肯定是停电造成的。不行,修不好了。停电很伤电脑的,突然来电也是,因为一瞬间的电压非常大,很可能会击穿元器件……我检测了一下,就是这么回事,正好是来电的时候把主板和硬盘烧坏了,这里,还有这里,黑黑的地方像烧糊了一样……”
工程师突然唠叨起来,但艾丽听不懂,只是怔怔地听着。她不太了解什么是主板,哪个是硬盘,“击穿”又是怎么回事,她只知道修不好就表示事情会很麻烦,因为大姐刚才说过:这台电脑里存着公司的所有重要资料。
“你看,的确修不好了。”最后,工程师做了总结,然后从帆布袋里翻出一张纸,“来,签个字吧。”
“签什么字?”
“你的名字。”
“签在哪里?”
“这里。”
艾丽签了字。工程师把纸收回帆布袋,然后收拾工具,接着一声不吭地走了。
艾丽再次打电话给大姐,报告了这里的情况。对方说马上赶就过来。
要处理的资料正好是存在光盘里的,不会损坏,她把光盘插在另一台电脑上,把翻译工作重做了一遍。
老板和大姐很快也赶到了办公室。他们叫了另外一个电脑工程师来修那台电脑,但得到的答复同样是:“烧了,没用了。”
这位平时斯斯文文不怎么说话的老板开始激动起来,他大声地嚷起来:“怎么搞的?七月份以来的所有资料都在这电脑里面吗?”
显然这是在问大姐,大姐回答说:“大部分的资料。除了俄罗斯和欧洲的订单资料在我的电脑上,其它的资料都在莉莉的电脑上。”
“没有备份吗?为什么不备份?”老板的音调又提高了,而且涨红了脸,瞪圆了眼睛。
大姐沉默了几秒钟,突然问在一旁不知所措的艾丽:“我不是叫你备份一下的吗?怎么我说了你不听呢?还什么都不懂!”她一边气愤地数落着小女孩,一边偷偷地斜睨着在一旁气喘吁吁的老板。
是的,没错,大姐是在这天下午提到过备份数据的事情,但并没有当作重点,她只是大概说了“数据要定期备份一下……也许就这几天吧……到时候我教你……先把9月份的订单处理完……”艾丽的头脑有点混乱了,感觉很难把这件印象模糊的事情讲清楚。印象中提到过的但不明确的某个指示,会不会是自己听错了或者理解错了呢?自己是这起事故的经历者,那么显然就是直接责任者,而且大姐平时待她不坏,她没有必要提出疑问或者反唇相讥,因为这很可能落得个纠缠不清。
于是她沉默着没说话,垂着眼皮望着地板。
老板已经发怒了。到隔壁住户去打听是否真停了电,然后在能用的电脑上查看数据,不停地甩出一些问题,声音高亢激动,似乎是在清理自己混乱的思路,又似乎需要旁人立即作答,弄得大姐也战战兢兢起来。整个过程都是风风火火的,一会儿猛击键盘,一会儿抓着鼠标往桌上拍,一会儿用拳头狠狠地擂桌子,嘟嘟囔囔地骂着。最后他冲到门口,一把拉开门,又重重地带上,出去了,剩下艾丽和大姐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脑袋里只剩下那震耳欲聋的摔门声。
第三天,当艾丽把自己手头上的工作交接清楚以后,她就被辞退了,理由是:“工作极不负责”,而且没有拿到完整的工资。
这是她职业生涯的第一次波折,当然,是一个小小的波折。她并没有失去什么,一个刚走出第一步的人有什么好失去的呢?相反,她倒是得到了些东西,是些什么呢?恐怕我也说不清楚。
第一个晚上的故事大概就讲到了这里。晓芳抬起手腕看表,“不早了,9点半,我得回去了。遇到你真是高兴啊!”她说。接着她再次仔细地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笑着说:“二十五年了啊,我没算错吧。看看你吧,什么都没变,小时候也是这样的清瘦,也是这样的英俊!”
“是啊,如果只是看表面,一个人身体容貌的变化其实都不算改变。身体容貌的变化有时是天翻地覆的,但我们不在意,我们很容易接受变化,因为我们很清楚自然规律是怎么运行的。心灵上的变化,那才是最主要的,人和人之间的隔阂也是因为心灵的距离而产生。但心灵的变化,你知道吗,很难在一时之间看出来,我变开朗了,或者我变内向了,我小气了,我大方了,我不那么容易接近了,只有长期的接触才能发现变化的蛛丝马迹。”我说。
“你说得对。但有时候自己很难看清自己的变化,旁人却能一眼看出来。啊,不想了,你看看我,不管你怎么看,我都可以说我没变,因为老朋友之间是不需要带面具相见的——所谓的变化,不就是一张面具嘛。”晓芳说。
“啊,你真是一个哲学家。”
我们约好第二天晚上继续在这里碰头,然后一起吃晚饭。
道别后,她搭车回家,我走回近旁的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