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专毕业以后,艾丽决定到广州打工,因为她听说广州是一个能致富的地方,还不必像在农村里那样累。
艾丽并不是害怕劳累,她只是认识到:农村里的劳累在现代社会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不管怎样卖力,土地里出产的东西都只能维持糊口的状态。年轻人有更多的精力和更大的能力,这些精力和能力可以用来做更有意义的事。城市是一个不同于农村的劳动转换器,付出多少,就能得到与付出相匹配的回报。
我们这一代人对农村的了解虽然不像我们的父母们认识得那样深刻——我们只是偶尔伸手到田地里帮忙,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旁观,但我们耳濡目染,从长辈们对农事、天气、物价的闲聊和抱怨中看出了农村的困境,也在与外面世界的对比中深刻感觉到父母的可怜。
所以,每一个在农村长大而后接受了教育的年轻人都不会甘愿呆在农村。
他们不想离开亲人,但必须离开这种生活。
艾丽的姨妈两年前已经在广州打工,她在一个制鞋厂干活。
那年过年两家互相走动时,艾丽向姨妈打听了在广州打工的情况。
“打工就是为了赚钱。我一年都呆在厂里面,工友们也基本都不出去,出去要花钱。所以我都不知道广州到底有多大。吃饭在食堂,伙食很一般,但吃得饱。不管怎么说,打工都比种地强。”姨妈这样说。
艾丽很满意这个答案,她确认了打工能赚钱,这就足够了。而且,她在心里默默地想:像姨妈这么大年纪的人都能在大城市落脚,我当然也没问题,甚至会更好——这是肯定的。
七月份,她们都毕业了——艾丽从中专毕业,晓芳从镇上的二中毕业。一天傍晚,她去找晓芳。
她们漫步到山坡上的一棵油桐树下,坐在草地上眺望远方。
清凉的微风抚摸着皮肤,空气中充满着被晒蔫了的青草的浓郁味道,一只蝉在树上鸣叫,人却怎么也找不到它藏在哪根枝丫上。
从这里可以看见环抱着我们的家乡——夏尔——的夏尔河,红色的天空倒映在河面上,西边河道拐角处映衬出的金黄色晚霞轻微颤动,显示出河水不急不缓的流淌。
夏尔河流经我家门前,也从艾丽家附近流过,但我们都不知道它到底从哪里来,流到哪里去。
最北边横梗在夏尔和虻坨乡之间的一座平顶高山可能是夏尔河的源头,这是我的猜测,一部分是地理学的原因,一部分是基本的常识。高山的蓄水量远大于同样平面积的平地,雨过天晴后,平地的水分很快被大地吸收,而高山的积水深藏在整个山体中,由于重力作用缓缓下沉,直到山底再也容纳不了更多水分,水便从山底某些有缝隙的角落渗出,这样的缝隙有很多,以至于人们无法确切地说出一条河的源头究竟在哪里,只能看到河水从郁郁葱葱、人迹罕至的山里就这样流出来了。
也许连夏尔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她只是这样流淌着,滋润着身边的花草树木繁茂清幽。
河边是成片的稻田,有人在田里给晚稻打药,有人在田埂上放下挽起的裤脚准备收工。山坡对面的屏翠山,西边还沐浴在金黄色的阳光中,东边已经沉浸在幽暗的暮色里。
“什么时候动身?”晓芳问艾丽。
“不知道。过几天伍伯伯骑摩托到镇上买种子,带我到镇上,我再坐车到市里买票,看能买到哪天的。”艾丽说。
“你的头发要剪一下了。”晓芳拽着艾丽的长辫子说。
“你拿到录取通知书了吗?”艾丽问。
“没有。十几天前我去学校报了志愿。我过几天再去学校才知道结果,包括成绩和录取通知书。”晓芳回答。
“你那么聪明,又肯用力,一定考上了好大学。我希望这样,以后你可以教给我你在大学里学的那些东西了。”艾丽说。
“别开玩笑了,我自己都不知道学不学得好呢。我倒是觉得你现在就出去打工更好,不用读书了,读书多累啊!”晓芳说。
艾丽低下头拨弄着小草,半晌不说话,只是笑。“要是爸爸还在就好了。”她说。
八月份,艾丽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她只带了一个塑料编织袋,但里面却装着几乎所有她能想到的日用品:四季的换洗衣服、毛巾、搪瓷缸子和牙刷、晾衣架、棉鞋、梳子、皮筋、一罐子咸菜,还有那个煤油炉子——她到了广州才知道在那里买不到煤油。妈妈劝她:“出去少带点东西,缺什么少什么可以在那边买。”她却很固执:“那得花钱啊,还是带齐了好。”
这个被挤得满满的编织袋比她的身体庞大得多。
火车站人声鼎沸,接踵摩肩。艾丽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因为同一个目的而聚集在一起,但他们的目的地是不一样的。在这里聚集,是为了更快地分散。
好不容易挤上了火车,才发现火车上比火车站更加拥挤。车厢和连接两个车厢的过道上挤满了人,甚至连厕所里都有人站着和蹲着。空气中弥漫着汗液、食物和消毒水夹杂起来的味道。有的人拎着行李艰难地在人群中挪动,时不时焦躁地看看火车票上的号码,再抬头寻找车厢壁上的座位号。有的人已经在座位上安定下来,把自带的食物和水摆上桌子,脱掉皮鞋把一只脚撑在屁股下面,准备大快朵颐。有的人似乎非常喜欢这种场面,眼神里放射出光彩;有的人可能什么也没想,一副呆滞的表情;有的人则很明显地厌恶这种环境,你能看出来他们缩着鼻子屏住呼吸,给旁边拥挤冲撞的人送去一个白眼。有的人吵吵嚷嚷,有的人沉默不语,有的人唉声叹气。流动货摊也来凑热闹,非要在这苍蝇都飞不进去的人墙中开辟出一条路来,把站在周围动弹不得的人挤得龇牙咧嘴,还不得不尴尬地笑起来。
艾丽找到自己的座位,将行李——那个编织袋——塞进座位底下,然后小心翼翼地绕过伸展着的几双腿脚,靠窗坐下。
火车开动以后,车厢里依然是闹哄哄的,闷热的空气和难闻的气味让艾丽感到困乏而又焦躁,敞开的窗子吹进来的是更加热辣的风。她把脸转向窗外,看着路边的树木一棵棵地闪过,起伏的小山丘在眼前缓慢地画着曲线。都是些一成不变的景色,她闭上眼睛,歪着头靠在车厢壁上,昏昏沉沉地浅睡着,耳朵里始终听得到吵闹声和车轮的哐当声,鼻子也一直闻得到从登上火车起就已经熟悉了的气味。
黄昏时候,当她睁开眼睛扫视四周时,发现对面坐着的一个小伙子在盯着自己看,脸上还带着微笑。艾丽赶紧把脸和视线都移开,重新看向窗外。
那青年俯身将胸口靠着面前的桌子,开口问道:“你到哪里去?”
艾丽感觉到他是在跟她说话,把脸转向他,回答说:“广州。”她是第一次出远门,不习惯与陌生人交谈,所以只是简短地作答。
“我也是。”
艾丽朝他微笑了一下,并不想继续说什么。
“天真热啊!你看,风是往你那边吹的,你还好一点。”那青年似乎也不介意艾丽冷淡的表现,一边收回身子,一边喃喃地说。接着他在桌子底下的袋子里摸索了一阵,拿出一瓶桔子罐头,往艾丽面前递了递,说:“吃吗?”
艾丽有点不好意思,转头朝周围看了看,多数人都在闭着眼睛休息,也有人睁着眼睛,但显然已是疲惫不堪,那呆滞的神情完全没有观察和思考的迹象。
她对青年说:“我不吃,谢谢!”
“吃嘛,没关系的,天这么热。”他把罐头放在艾丽面前,接着又从桌子底下摸索出另一瓶罐头,打开后吃了起来。
艾丽同样只是笑笑。她觉得这青年是个热心人,看起来年龄也和自己差不多,作为礼貌的回馈,她应该主动聊点什么。
“谢谢你。你是在广州做事吗?”
青年把食物咽下,回答说:“对啊,我在广州打工有三年了,我高中毕业就过去了。你呢?”
毫无疑问,这青年大概比艾丽大三岁。
艾丽说:“那你是前辈了,我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去广州,我是要过去找事做的。”
“哦,这样啊。我跟你说……”
接下来的旅途中,除了晚上靠在椅背上浅睡了几个小时,他们一直在聊天。青年把他在广州的工作和生活见闻搜肠刮肚地吐露出来,他的工作经历、这几年都遇到的一些麻烦、好玩的地方、消费的技巧、碰到过的笑话等等。面对前面未知的世界,艾丽充满了探索的热情,而这位青年又是那么健谈和开朗,他们自然聊得很开心。
十八个小时后,艾丽与那位青年告别,顺便拿出写着姨妈地址的纸条让青年看。他告诉她应该怎么坐车,还大致比划了一下广州城东西南北的地理。艾丽在内心非常感激他的帮助,也由衷地表示了感谢。
年轻人之间的客套很自然也很随意,青年只是挥了挥手就混入了簇拥着出站的人群之中。
诸位读者,我写下的是真实的人,真实的故事,因此我们没有必要像传奇小说那样在某些关键的情节设置一个突然蹦出来的人物,他左右局势,扭转乾坤,让人瞬间感觉精神奕奕,兴奋异常。我现在就按捺不住地要告诉大家,这个在艾丽第一次通往广阔世界的路途上遇到的年轻人,一个热情、开朗、善良的年轻人,他还会出现。
此时是下午。
走出火车站,艾丽并没有心情留意那些抬头就能看见的高楼大厦和各式新奇建筑,她很累了,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她背着编织袋径直去寻找公交站台。
姨妈在离工厂最近的公交站台接到了艾丽,匆匆把艾丽带到了宿舍,交代了几句,就去工厂继续上班。
艾丽在房间中间的一把木靠背椅上坐下来,喝了几口水,然后舒展开身体,观察着这个房间。房间与她上中专时住的宿舍基本一样。
四堵墙之间大概三十个平方的面积,两面对立的墙分别放着一排上下铺的铁架床,总共十二个铺位,有十个铺位整齐地铺着被子;两扇南北通透的窗户,都挂着白色的涤纶窗帘;一个窗户旁边立着一个顶到天花板的有十二个柜门的柜子,柜子旁边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些化妆品和几面镜子;另一个窗户则挂满了内衣、浅蓝色的短袖工装和裤子。
房间打扫得很干净,地板虽然破旧斑驳,但看不到尘屑,墙壁虽然呈现出年深日久的土黄色,但没有污迹和蛛网。
艾丽休息了一会儿,就开始动手把日用品从编织袋里拿出来,收拾一番,放入姨妈为她指定的小柜子。十张整洁的床铺中,有一个下铺是姨妈已经为她整理好的,新买的棉絮、垫单、凉席、毯子和枕头。艾丽摸了摸柔软的枕头和光滑的凉席,但不舍得坐上去。
很快,姨妈和她的同事们下班了,陆续回到宿舍。她们之中有年纪大的,跟姨妈相仿,也有年纪小的,和艾丽差不多,但都很热情,跟她打招呼,询问旅途是否辛苦。虽然感到很疲惫,但面对这么多的笑脸,艾丽心里也不由得开朗起来。
一起在工厂食堂吃过晚饭后,姨妈和她的同事们继续去上晚班。艾丽到宿舍楼里的公共卫生间洗了澡,洗了衣服,把衣服晾在宿舍窗户上——这一切都跟学校生活没什么差别。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之时,她决定出门到外面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