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檀在屋外瞧着,觉得那红薯分外香甜。
每当有红薯烤得焦香时候,就会淌出焦糖色的汁水来,散发出诱人的红薯香气。
沉檀没什么事需要进堂屋里,她只能在屋门口,装作路过,正着走一趟,反着走一趟,只为了看两眼,那红薯烤得如何,那红薯的香气,又有多勾人馋。
阿妹是不用像沉檀这样的。
她可以大大方方走进去,依偎在母亲怀里。
母亲会主动拿了小勺子,从细白红薯里,轻轻挖出一勺正中糖心来,喂给阿妹吃。
弟弟比阿妹还要叫人羡慕。
他摇摇晃晃走进屋里,就有一堆老师抢着要抱。
他们将手中红薯舀出一勺来,拿辣椒酱拌好,递到弟弟嘴边,像妃子祈求君王垂怜一般,等待那孩子能选中他们供奉的食物。
沉檀没有接着往下看。
她转身,去看檐外的风雪。
那些年里的风雪有多冷,大概只有亲口尝过的人才能知晓。
风雪中,隐约听见身后人群,有欢呼。
约莫是弟弟尝了他喂的红薯。
而后是许多人嘲弄,当然,玩笑居多。
“啥子哟,你吃他的不吃我的,看不起我嗦?”
“就是,囊个不吃我的呢?我这个辣椒酱和红苕比例是最完美的!”
“看女老师漂亮,就吃女老师的嘛,这娃儿,长大了不得了……”
而后是嘻嘻哈哈笑,开着一些既有文化,又颇显低俗的玩笑。
沉檀母亲不参与,只混在里头笑。
对于母亲来说,这算是自己,很好融入到工作环境中的证明。
小儿子在合适的时机到来,很好的,把所有人聚拢在一块儿,大家欢声笑语,目光都凝聚到她这里……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
母亲求得不多,无非一个事业顺心,一个家庭和睦。
这些东西,幼时的沉檀,完全不能与之共情。
她总是觉得自己的生命里缺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
她就像块木头,还没成精,还没生出慧根。
“妈妈,我要屙尿……”阿妹稚嫩声音从屋里传出。
“去嘛……个人去,妈妈在忙……”母亲要陪着这些老师,是走不开的。
小家伙便独自一人去,手中拽着把小勺子,往檐下去。
“莽包哟……”母亲话里带着宠溺,“你去茅厮(应是茅厕,但陈塘发音一律为si,笔者不知缘由,猜测是认错字的原因),把汤勺带到搞啥子,放到起……”
阿妹不愿意。
她还是小孩子心性,拿着个什么,就不情愿松手。
像是得了宝贝。
尤其大人执意不许的东西,越是阻拦,她越来劲。
任凭母亲怎么劝说,也绝不松手,就要带着这个,一同去厕所。
“元初,还不搞快点吃,要没得红苕了……”有老师用玩笑语气,提醒母亲,大家还没吃尽兴。
母亲再顾不得阿妹,忙着起身,去探看红薯存量。
红薯是一大早,母亲和祖母俩人早起,趁老师们还没到之前,仔细备下的。
那会儿沉檀还睡得迷迷瞪瞪,她被赶到祖父祖母房间,和两位老人同床。
祖母起床,很难不惊动沉檀。
祖父也是喜欢早起的人,哪怕起来就往摇椅上靠,他也是决计不会赖床的。
沉檀除非实在太困,不然也做不到,在这满是压抑的屋子里,睡到自然醒。
那时沉檀觉得压抑,只当是自己害怕祖父,所以觉得不自在。
其实说来说去,祖父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他不过是一轮即将沉没的夕日,他的光亮,他所剩的日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倒数,在消磨。
所有凶恶假象,不过是装腔作势。
他的生命,早在耳濡目染他父亲那些行为习惯的时候,就进入到了停滞。
祖父这一辈子,都没能走出旧社会老封建的桎梏。
他自愿蜷缩在里头,看不到未来。
所以那个屋子里的压抑,不过是老人腐朽的气息,不过是从前社会的缩影。
沉檀是在外祖父家,自由烂漫长大的。
她不属于过去,她属于现在,属于未来。
所以她在里头无法呼吸,无法多停住一会儿。
哪怕是不睡觉,不做好梦,她也要同祖母一块儿起床,逃离开那里。
穿好衣服,母亲和阿姊也起来了。
只有弟弟阿妹,因着年幼,又在安稳的生活环境里,可以肆无忌惮地,睡到想起的时辰。
沉檀听着他们静谧的呼吸,感受着与自己完全不同的开局。
“沉檀……”母亲在镜子前喊她。
沉檀转身,看见母亲在对镜梳自己长长的发。
那会儿母亲的身材还是很不错的。
合适的比例,显出修长大腿。
即便生育了五个子女,腰也不粗,穿适当衣裳,全然看不出赘肉,只觉得人清瘦。
一头黑发如瀑,长到臀部,扎起马尾,随着身姿摇摆,别有风情。
等母亲梳好头发,就会给旁边站着的阿姊梳头。
阿姊,就像是缩小版的母亲。
面上一样清冷孤高,一样清瘦身形,一样长长黑发。
头发多,且浓密。
她们俩是真正的母女。
全然不肖父亲。
沉檀打了个呵欠,沉默着,看她们俩表演。
母亲也不是日日给阿姊梳头。
只在周六周日,才有闲工夫。
“等哈你可能要帮忙哦……”母亲漫不经心在说话。
阿姊没有回答。
那就是在跟沉檀说话了。
“帮啥子忙?”沉檀托腮,看母亲神色认真,目光都不带回转地,盯着阿姊黝黑长发。
母亲又不说话了。
如果是阿姊,肯定只会简单回答好,不会多问。
母亲和沉檀,总是互相没有默契。
沉檀觉得问一问没什么,母亲却觉得她这是不愿意替大人分忧的意思。
母亲认为,孩子总要听父母的话,父母呼唤,孩子只管去做就好了。
像沉檀这样,不回答好,却多问,是要估量事件难度,再考虑回不回答的意思。
这是很滑头的做法,不像个老实孩子。
既显得多心眼,又显得颇有心计。
所以在祖母提着箩筐进屋来后,母亲直接叫阿姊下地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