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老师儿子也在数学老师班上念书,跟沉檀阿姊一个年级,不一个班。
闹的许多笑话,都在办公室传遍了。
母亲当然也听过,此时听语文老师再度提起,还是配合着笑了笑。
“你屋头那个娃儿我看到过,一看就很精明,现在娃儿小,想耍,等大了就好了……”母亲依旧是说好听的话。
她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发现也没如何难堪,这叫她心里舒服不少。
至于语文老师,他儿子的顽劣,谁都清楚,这会儿摆出来缓和气氛,那是最适合不过。
“不得行不得行,要看读书啊,还是要看你那个大妹儿……”语文老师表达自己的羡慕,“也不晓得你是囊个教出来的,成绩又好,长得也好看,那妹儿,一看,就不是个农村人,以后要到大城市读大学的哟!”
“说啥子说啥子,哪个要考大学?”沉檀大妈妈把手揣进裤兜里,晃着走进来,又把手拿出来,呵气搓一搓,“这天囊个还嫩个冷嗦,怕不是又要落雨了……”
“耶……张老板哦!”语文老师调侃。
沉檀大妈妈喜欢穿西服料子的外套和长裤。
哪怕天气严寒,也不例外。
她总觉得这样瞧上去,人显得干练,显得精神。
但那会儿这样装扮,农村妇人少有,男人都不见得有几个。
在大家印象里,只有文学作品中的大老板会这么穿。
因此,也总调侃,叫沉檀大妈妈一句‘大老板’。
大妈妈不觉得这是调侃。
她觉得听着还挺顺耳,往往都笑眯眯回应。
“张老板从哪里来?”语文老师照例寒暄。
“背时砍脑壳的!”沉檀大妈妈一巴掌拍语文老师肩头。
“搞啥子哦你!”语文老师没防着她这一掌,被拍了个正着,半个肩膀顿时矮一截下去。
“我上的哪个得课,别个不晓得,你还不晓得嘛!”大妈妈上节音乐课,正是沉檀班上。
不过她倒没注意沉檀不在。
对于大妈妈来说,沉檀对她,完全构不成威胁。
世上无人望他人富,只有望人穷。
沉檀所见所有人,都差不多是这个心理。
母亲品格那样高尚的人,也会暗暗地埋怨,为何大妈妈生活富贵如意,自己家贫困潦倒。
沉檀大妈妈就更不消说,巴不得母亲家里,都是沉檀这样的傻子。
“你莫说你是在我们班上课,我们班是啥子水平哦,还能请到张老板亲自来上课啊?”语文老师尽是调侃。
沉檀母亲陪着笑,抬眼看大妈妈,喊了句嫂子。
“对头!”语文老师拍手,高兴地喊,“你们俩是一家人哦!”
他正不知,要想个什么节目,把刚才的尴尬缓一缓,冲一冲。
沉檀大妈妈的出现,给了他想法。
语文老师对教学,对管理班级,其实都是老一套方法了。
只抓重点,平时散养。
他更多心思,全放在吃喝玩乐上面。
沉檀大妈妈每次组织领导聚会聚餐,他总是第一个举手赞成的。
现下,他就拿眼神觑沉檀大妈妈,问她:“张老板,嫩个冷的天,有没得啥子节目?你组织哈噻!”
“你也晓得天嫩个冷啊?”沉檀大妈妈叉腰问他,“这哈啥子都没得,你要我到哪里去搞节目?”
母亲想融入这个集体。
她从进学校就想。
但她整日忙着家庭和备课,实在没有太多心思。
现下有这么个机会,她心里也想着缓一缓先前气氛,自然得表现得积极一点。
所以母亲连忙开动脑筋,想搞个,既不需要花销,又能叫人满意的节目。
农村乡下物资匮乏,即便聚餐,也都跟打秋风似的,吃一顿,能叫人穷半年。
母亲不能叫自己家穷上半年。
只思索着家里地窖存了些什么,白薯、南瓜、大白菜、红薯……
母亲不好意思笑起来。
“元初,你笑啥子?”沉檀大妈妈怕母亲看不起自己,连忙发问。
要真是看不起想不出节目的自己,沉檀大妈妈有得说道。
“我倒是想了个……怕你们笑话,不是什么值钱的……”母亲面色有些红。
不管什么时候,贫穷,都是最叫人难为情的。
这种难为情,甚至要超过娼妓的无尊严苟活。
“你快点讲,莫管那些有的没的。”沉檀大妈妈直来直去惯了,即便以前日子没现在这么富裕,也是坦坦荡荡穷,不会像沉檀母亲这样充面子。
“要啥子值不值钱哦……”语文老师笑起来,“一个月就那点工资,给娃儿买擦屁股纸都不够,好耍就得行了。”
文人相轻,且视金钱如粪土。
老师这个职业,可能不算什么文人。
他们大多数,都扣扣搜搜,算好每一分钱的去处。
能白得一场开心,是最好不过。
没多少人真去计较什么值不值当。
他们这样坦诚,更显得母亲之前的小家子气,她捂脸,很不好意思,半天,也就说出三个字:“烤红苕……”
沉檀大妈妈懂母亲的意思。
拍手叫好。
“走,周天到我屋头,烤红苕吃,我地里种的都是红皮的,肉又白又粉糯糯的,好吃得不得了,沾点豆瓣酱……”沉檀大妈妈擦了擦口水,“我喊我妈把破的那个大铁锅里烧炭,我们再喊些人,烤个四五十个红苕,吃个爽!”
中国人的来往,最后总是落实到吃食上去。
本是沉檀撒谎起因,结果却这么叫人忍俊不禁。
不过周末那场老师聚会,排场也着实很大了。
沉檀和阿姊他们,观看了整个经过。
有认得的老师,也有不认得的。
这么多老师全涌进这小院里来,院中每个人,面上都有些荣光。
沉檀祖父是好面子的人。
但不知为何,这一次他没出面,任由老师们胡闹去。
十几个老师围在铁锅边,坐成三四圈,等红薯烤熟……
沉檀此后多年,再也没见过,人与人有这般亲近时刻。
互不设防,互相调侃。
吃不值钱的红薯,蘸自家做的又咸又辣豆瓣酱。
屋外又飞起小雪,下起细雨。
就像红薯被掰开,里边细软,泛着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