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们龙主 席写的一手好诗,这是公认的。
不过只在他面前公认。
此刻,他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给坐在对面的我念他昨晚熬了一个通宵写好的新诗。
“无知小儿石大春,心血来潮发大疯,公然挑战温大翁,此乃是做春秋大梦?”
最后一字是升调,所以我判断他用了问号。
此类诗,龙主 席均冠以“律诗”之名,欲与古人试比高。
“这里边有学问,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源远流长,格律诗词更是中华瑰宝,难能可贵,高深莫测,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独一无二的宝贵遗产。唉,可惜现在的年轻人把这些好东西都束之高阁了。”
龙主 席手作刀状,横削竖砍,仿佛把话中的四字短语切成若干块,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桌上。
他这样恨铁不成钢地教训我们时,我们就做出一副洗耳恭听或者洗心革面的模样。
必要时,翻开记事本做个记录,然后将其和他的诗一起束之高阁。
龙主 席,我们当地的文联主 席,五十多岁,姓龙,原有个类似于龙二娃或龙三胖式的土气的名字,后因老婆李月秋跟他离了婚,他就将身份证上的名字改成了龙恨秋。
说起来,龙主 席还是个情种,自离婚后,再没娶,用诗词描述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且对女人不热衷,这与他的身份似乎不大匹配。
他热衷的,只有格律诗词,还有传统武术。
“武术也是一种传统文化,这里边有学问。”他常如是说。
所以他往往用古诗词来歌颂传统武术。
他作完诗,都要念给我们听,不止念一遍,我们必须听。
当然,他不强求,但职位使然,不听他念诗,和不服从领导的工作安排是同等后果。
此刻他念完诗,端起面前的保温杯,咂了口茶水,呸出一片茶叶,然后把嘴唇抿成一条带着笑意的弧线。
“怎么样,小鄂,还行吧?”
“好好,太棒了!”我像往常一样装出一脸倍受感动的表情,挑起大拇指,“前无古人,前无古人哪!”
这是马屁,也是实话,龙主 席的诗,确实是前无古人,我想也不会有来者。
“诶——”他拉长声调“诶”了一声,貌似有些生气,其实是得意,摆摆手,“你别只拣好听的说,也提提意见嘛,无原则的一团和气要不得,不利于文学事业的健康发展。”
龙主 席让我提意见,我必须得提,否则他会生气。
但不能真提,以前有个新分配来的大学生,不知天高地厚,把龙主 席的诗作指责得一无是处,结果他本人被龙主 席批得一无是处,最后又以“一无是处”之名被清出了文联队伍。
龙主 席脾气不好,爱摔东西,动辄骂人,要么打人,用他的话讲:“文人多性情”。
我虽然不热衷于文学,但不能丢了饭碗,所以凡事都得迎合他。
我知道,每当龙主 席让我们提意见时,其实是他在作诗上有了新突破,而我们没看出来。
我假装思索了一会儿,眨眨眼睛说:“整首诗意境深远,用词精准,对仗工整,平仄自然,韵脚完美,节奏鲜明,旋律优美。”
先用四字词组狂轰滥炸一顿,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然后说:“意见嘛,龙主 席,我知道有个武术大师叫温翁,不知道在温翁中间加个‘大’字有什么用意?温翁,温大翁,是同一个人吗?”
龙主 席呵呵一笑,伸出食指凭空点了点我,颇有些深得我心的意味。
“你呀,还是看出来了,进步不小嘛!对,温大翁就是温翁,我是故意这么写的。一是温翁是我最尊敬的一位武术大师,故用‘大’字表达我的钦仰之情;二是为了每句都有一个‘大’字,以使整首诗整齐划一,井然有序。这里的‘大’字是虚词。这是一种十分高明的写作手法,李白经常这么干,这里边有学问。”
他的表情,分明让我看出了言外之意:除了李白和他,别人都没学会如此作诗。
我只得再次竖起大拇指,倒吸着气,啧啧连声:“高,实在是高!李白都得服!”
龙主 席又摆手止住了我的马屁:“哪敢和诗仙相提并论,你呀,来,再提提意见嘛!”
我接着请教:“前三句都是七个字,符合七言律诗的规则,可最后一句,为什么是八个字呢?直觉这样挺好,但我说不出哪里好。”
片言之间,意见又成了马屁。
龙主 席的呵呵变成了哈哈。
“你呀,果然有点才学!这也是我故意的。你没发现李白有很多著名诗作都是不同字数吗?比如《将进酒》,他牛就牛在这里;句式长短不一,给人以一种错落有致,鳞次栉比之感,往往能收到意想不到之效果。”
我低声吟诵道:“无知小儿石大春,心血来潮发大疯,公然挑战温大翁,此乃是做春秋大梦?”
心想这他妈的是诗?
嘴上却说:“诚如龙主 席所言,果然不同凡响,我又学到了!”
“好了,再没意见,我就发上去了。”龙主 席打开笔记本电脑,一顿操作。
我急忙拿出手机,登陆到本地论坛,在龙主 席刚发布的诗作下面留言:“整首诗意境深远,用词精准,对仗工整,平仄自然,韵脚完美,节奏鲜明,旋律优美,堪称神作!实为我辈之楷模,学习学习!”
一直以来,我总是龙主 席诗作的第一个跟帖者。
这个论坛没什么流量,有限的几个注册用户,基本都是本地的文人,溜须拍马尚来不及,谁还敢指责?
那些自命清高者,大不了保持沉默。
于是,我的承上启下作用就显得尤为重要。
我一跟帖,别人再不表态就显得不敬了。
尽管我们私下里议论龙主 席的诗滥透了,但跟帖一律是“好诗”或“神作”。
因为这点,龙主 席特别器重我。
我想,若非我资历尚浅,他一定会让我当文联副主 席的。
跟完帖,想了想,我又把龙主 席刚才解释的为什么故意把“温翁”写成“温大翁”,为什么第四句要多一字的妙处,以猜测的语气,以学习的态度,总结成一段话,发了上去。
正在看电脑的龙主 席嘿嘿笑了两声,一阵噼里啪啦,对我的跟帖做了回复:“你呀,就是这股聪明劲讨人喜欢,这都给你看出来了。”
他又盯着电脑屏幕看了半天,直到第二个跟帖者出现,发了“鬼才神作”四字后,他才意犹未尽地把笔记本合上,说:“明天,跟我出趟差!”
“去哪?”我貌似波澜不惊地问。
其实,我心里痛苦死了,和龙主 席一起出差,不仅我的耳朵和心脏得随时被他的诗摧残,还得陪他为“艰苦朴素的工作作风”作秀,吃止于温饱,住限于舒适,享受根本谈不到,更别说尽情地游山玩水了。
但为了前途,我只能忍着,还得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态度,就如一个性冷淡的深宫女子得到皇帝临幸时的心情一样。
他说:“这不温翁接受了石大春的挑战吗?过几天就要正式比武了,我们先去给温翁做个专访,再去挖苦挖苦石大春;看完比武后,我要亲自执笔,在我们内刊上发表一篇高质量的纪实长文,顺便谈谈我对传统文化的看法。”
地区文联的内刊,发表关于武术方面的文章,听起来很有点不知所谓,但我们早就习以为常了,只要龙主 席愿意,他可以在内刊上发表任何文章。
倒是他的诗作,从不曾在内刊上发过,用他的话说:“把有限的阵地让给后起之秀吧!”
言外之意,他是文学老前辈了。
龙主 席一直推崇古典文学,但太深奥的,他似乎搞不懂,于是就读起了金庸,从现代古风文中捕捉古文观止的味道。
读金庸久了,就迷上了武术,向往做个锄强扶弱的侠客,他的暴脾气就是这么养成的。
当然,五十多岁的他,错过了学武的年纪,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传统武术的痴迷。
他不喜欢现代搏击,觉得那简直就是狗打架,毫无美感可言,他理解的武术,就像武侠片里的一样,不仅能以一敌百,还要好看,飘飘欲仙。
他常说,李白,其实是个武林高手,剑术在整个唐朝排名第二,仅次于裴旻。
你想啊,他的诗写得那么好,连皇帝都喜欢得不得了,宠到“天子呼来不上船”的地步,能不招同行的羡慕嫉妒恨吗?他若没点武功,早就被对手们挫骨扬灰了。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何等豪迈?
吾辈不如啊!
他这么说着,我的脑海里就不由铺展开一幕画面——
月明星稀,云淡风轻,寂寥的长街尽头,随着一阵“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的婉转悠扬的歌声,和着沉闷的更鼓声,走来一位仙风道骨的诗人,洒脱,不羁,放荡,从容,肩头扛一把剑,手里提一壶酒。
蓦然,衣袂声响,几条黑影凌空掠下,长剑在明月下闪着寒光。
夜鸟惊飞,扑棱着翅膀窜向高空,在黑暗中隐去。
歌声又起,“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街上,诗人还是诗人,飘然而行,只是身后多了几具尸体。
——然而,我无论如何不能把想象中诗人的样子和眼前的龙主 席联系在一起。
龙主 席的体形还算保持得不错,由于古诗的熏陶,没有官场气,但也绝对没有道骨风,很普通,稀少的长头发紧贴着头皮,像暴雨后伏倒在泥田里的庄稼;两只半黄半黑的眼睛下面,鼓囔囔的眼袋透着一丝恶心。
我讨厌眼袋,好在我没有,可能还不到时候吧。
但我不能讨厌龙主 席,至少表面上不能。
“好的,龙主 席,”我眨眨眼睛,“我马上定火车票。”
龙主 席是从不坐飞机的,他说他有飞机恐惧症。
他反问我:“你是不有个同学是温翁的徒弟?”
“是的,他叫白斌,是我高中时的同学,拜温翁为师时间不长,业余跟他学习传统武术。”
“那你先和他联系一下,别提我,就说你想采访温翁,约个时间。”龙主 席说,“我以官方身份见他,显不出我的诚意,也见识不到温翁真实的一面。我是他的忠实粉丝,在他面前,我这个主 席,不要也罢。”
看得出,他是真心崇拜温翁。
白斌很给力,很快电话通知我,温翁答应见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