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护理姑且当爱人 平安自然回现实
一会儿李晓燕为大家送来了霄夜,是肉菜饭,向河渠看着那热气腾腾的菜饭,摇摇手说:“我不能吃,牙齿疼。”李晓燕失惊地说:“哎呀,都怪我忙昏了头,竟忘了问你嘴巴怎么肿了的,怪不得采血时”她自责地边说边退出病房,匆匆离去,也只到这时候姜雪如、王大妈才知道向河渠是带着牙疼病奔波了十来个钟头,都很感动。王大妈关切地问:“怎么办呢?不吃点东西会挨饿的,你又输了血。”姜雪如说:“怪不得那馒头你没吃,原以为你是不放心才吃不下的呢,不行,我去找李先生,看能不能搞点软和的东西来。”边说边丢下碗就要往外走,向河渠拦住说:“放心吧,她不会让我挨饿的,你们快吃吧,这么长时间也饿了。”她俩虽然看不出向河渠是这位李护士长的什么人,但从彼此的称呼中,从一连串的事情中也不难猜出是来往密切的亲戚,特别是姜雪如注意到这间病房是特地腾出来的,不比别的病房都挤得满满的,更觉得他俩关系非同一般,所以向河渠这么一说,姜雪如就没再去,果然不一会儿李晓燕就端来了两碗鸡蛋面糊糊。
吃完了半夜饭,为谁先去休息问题,三人又推让起来,王大妈是口口声声地劝“相公”无论如何先去睡,姜雪如也以牙疼和输血为由要向河渠先睡,向河渠呢,却怎么也不肯丢下尚在昏迷中的王梨花,但又不能公开这么说,他求助似地望望李晓燕。燕子笑着说:“大妈,这位大姐,噢--,雪如大姐,你们不要推让了,快两点半了,推到天亮我哥也不会先去睡的,他的脾气我知道。”“这怎么行呢,不象啊。”王大妈急的不知说什么才好。“行的,行的,让他在这儿守着比什么都强。就是叫他去睡,他也睡不踏实。”李晓燕瞥了向河渠一眼,继续笑着劝说道。这么一说,姜雪如明白过来了。多年来与王梨花相处所窥探到的秘密以及在临江会上见到向河渠后的感触,使姜雪如为之感叹。李晓燕的话说服了她,她转过来帮劝王大妈说:“大妈,李先生说的也对,不要推了,我们先睡,明天好换向大哥。”
等到王大妈和姜雪如在旁边的空床上躺下并睡着后,李晓燕又来劝向河渠,她说:“傻哥哥,她的昏迷是正常现象,有什么不放心的,也去睡吧,我给你看着。”“我知道。但是她没醒过来之前我睡得着吗?真是的。到是你别陪着,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去睡吧。”“你不睡我也不睡。”李晓燕噘着嘴,任性地说,事实上她困极了,可又不愿丢下她哥一个人,她坐到王梨花病床对面的空床上笑嘻嘻地说:“哥,讲个故事怎么样?消遣消遣,好些年没听你讲故事啦。”向河渠摇摇头说:“以后讲吧,今天提不起精神来。”“你呀,哼!”她不高兴地横了向河渠一眼,将双脚脱了鞋,往床上一伸,背靠墙闭上眼睛,养起神来,谁知瞌睡虫儿乘虚而入,本心想陪她哥的,却微微打起鼾来。向河渠看着这位惹人喜爱的小妹妹会如此体贴自己,心中十分感动。十月的夜晚,睡着了不盖被子会着凉的,他拖过被子,轻轻地盖到她身上,不料刚盖上就惊醒了,不好意思地说:“哎呀,看看,我倒睡着了。”“叫你去睡你不去,活该!”向河渠笑着说,猛然他问道:“得志呢,怎么没给介绍介绍?”“忘了告诉你了,他明天,啊,不,不对,是今天,要到今天下午才能回来呢,到风雷镇去了。”见李晓燕困得两个眼皮儿实在撑不住,又要闭眼睛了,就说:“好小燕,听话,去睡吧,回头好换我。”李晓燕一想有道理,于是说:“好吧,我去睡会儿。”说罢她仔细地看看输液情况,就走了。
病房里醒着的就只剩下向河渠一个人了,他走到门口关上被风吹开的门,走到输液架前看看药液滴得快还是慢,走近床边俯身侧耳听听梨花的呼吸,然后坐在床沿上,用食指中指搭住梨花的脉搏,觉得一切都正常运转,这才放心地坐在那儿,帮她掖好被子,尽情地注视着那铭刻在心头的面庞。过这么一会儿,他又仔细地检查一遍。一瓶液输完了,他又换上一瓶。值班的护士来巡查病房,见液已换了瓶,她抱歉地说:“我来迟了,对不起。你换瓶时注意排除过空气吗?”见向河渠作了肯定的答复,她笑了,说:“她大概不是第一次输液吧?”向河渠不知道梨花有没有输过液,只能说:“身体一贯不太好。”“怪不得,久病成良医嘛,对不对?”“呃——,这个——”向河渠知道护士误会他和梨花的关系了,可又不能解释,不是他的妻子,仅仅是同学,谁信呢?他尴尬地笑笑,默认了。
王梨花的昏睡,是麻药所致,属正常现象,这谁都知道,可向河渠那颗悬着的心就是放不下来,纠缠了他四五天的牙疼病,除了不能吃硬东西,其他就没有什么感觉了。临江农村常有喜事冲病这一说,如果剔掉迷信的色彩,那么精神作用能调治病症倒也不为没有道理,向河渠的牙疼虽无喜事去冲,却被梨花的病患所排挤,使得他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她身上去了,这却是真的。他知道郁闷伤肝也伤胄,常常以泪洗面,纵使是山珍海味也难以下咽,加之消化不良,饱一顿饿一顿,以饿为主的持久战,没毛病的胄也经受不起,更不用说原来胄就有毛病了。他追悔莫及啊,要是当初他目光远一些,对幸福的理解全面一些,帮助她挺胸闯关,再凭老爸和本医院医生的本领,她的病不能说全好,至少不会落到这种地步。帐记错了可以划掉重记,字写错了可以擦掉重写,路走错了可以回头重走,可是人生路,一旦走错,只能采取补救措施,却不可能回头重走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向河渠是多么地恨自己啊。池塘边,他与她曾“请天地作证偕白头,死同穴。”(这是向河渠用《满江红》词记载他俩约会情景中的一句话)。如果王梨花的病终因医治无效,竟然长眠不醒的话,是不是有人能挽回向河渠这时坐在王梨花身边所露出的“死同穴”的念头,也还是很难预料的。他自言自语地说:“唉--,我对不起你呀,梨花。”
“咿呀——”门开了,向河渠连忙站起身,将目光从梨花脸上移向门口,原以为是护士又来巡查病房了,不料进来的竟是燕子。只见她一手提着热水瓶,一手端着洗脸盆。向河渠迎上去,接过盆子,是一碗墩蛋,一碗面糊糊。再看看她的脸,一副眼露红丝,睡得很少的样子,于是疼爱地抱怨说:“这么早就起来,多睡会儿又怎么啦?”“我身强力壮,睡了三个小时,不少了,夜里你就吃了那么点东西,不饿吗?同时我也该换换你了。”向河渠摇摇头说:“我实在不想吃。”“不想吃也得强迫自己吃,还要多吃,饭力,饭力,不吃饭哪来的力,呣——,”她聪明的大眼睛一转,笑着说,“就是为她,你也得多吃点儿,要不然,你没力气躺倒了,还怎么照料她呢。”早饭吃过后,李晓燕便催她哥去休息,可是快磨破了嘴皮子,向河渠就是不走,左说右说,没有用,拉也拉不走。正在纠缠的当口里,李晓燕忽然发现王梨花身子一动,嘴唇咂了咂,高兴地叫起来:“醒了,醒了,王梨花,梨花姐!”她一步跨到床前,向河渠也跟了过来。
王梨花终于醒过来了。由于手术失去的血远远不及输进的多,她那苍白的脸上有了些微的血色。她一眼看到了向河渠,又见一位年轻女子在俯身叫她姐姐,想起了是晓燕,依稀记得昨天是她来接自己的,思绪飞快地联系到两人的密切关系陡然重现在五六年未见的小妹妹面前,欣喜的神态立即被羞涩所替代,随即又想起人家为自己一定吃了不少苦,还没表示感谢呢,于是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想跟燕子握手致意,立即被晓燕按住,说:“别动!”这才感到她臂上扎着针。
李晓燕的惊叫,惊醒了睡着的两位,两人立刻下床站到王梨花跟前。王梨花笑微微地柔声说:“对不起大家,为我受累了。”众人都说没什么,应该的。梨花又说:“五六年未见,相逢竟在这里,让燕妹子见笑了。”李晓燕笑呵呵地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呢?事出意外,但也不应感到意外呀。”除了向、王,其他两人恐怕猜不出她的话意,王梨花默然了。稍隔了一会儿,王梨花又低声说了句什么,向河渠见无人回答,正想问,李晓燕说:“她问你脸上怎么这么苍白的?嘴巴又怎么了?”向河渠笑着说:“牙齿疼。”李晓燕正想说输血的事情,才说了个“他”字,就被轻轻地踹了一脚,并“呣”了一声,只好咽住要说的话。王梨花敏感地意识到向河渠背着她做了什么,见他不肯说,也就打消了再问的念头。
“哥,姐醒了,这下子你该去睡了吧?”姜雪如和王大妈也连声催向河渠去休息,说是一夜没睡,再不睡吃不消的。王梨花得知一夜未睡,着急地说:“快睡吧,你太累了。”向河渠还想坚持不睡,梨花挣扎着想起来,又是李晓燕按住,回头瞪着他说:“再不睡,姐可着急生气了。”向河渠只好答应去睡,并随即走向里面的空床,李晓燕说:“别睡这儿,这儿要查房啊什么的不安静,睡我那儿去。”
等到李晓燕送向河渠到宿舍后再来到病房时,听到姜雪花如正在给王梨花讲述向河渠十几个钟头没吃东西为她奔波和输血的事儿 ,王大妈也不住地赞扬说:“这伢儿心好,肯帮人,要不是亏了他,加上雪如姑娘帮操心,我就没法子了。”听着人家对哥的赞扬,李晓燕心里感到非常的高兴。哥说过“施恩不望报”是对的,但做了好事,听几句赞扬的好话,接受人家感情上的答谢,也是对的。不过当她注意到王梨花除了面带微笑外,并不说什么,心里就不满了:我哥置自身病痛于度外,甘输鲜血于你身上;丢下贤惠的妻子伶俐的孩子来为你操劳,图你个什么?你竟然无动于衷,不置一词,难道说你的良心——?不过心里尽管不满,表面上却不敢流露出来,她有些怕她哥。怕什么,说不来,总体上是敬佩,是不敢不顺从的怕。她发现向河渠身上有一股正气,所作所为都是不同凡响的,也总是经过他的考虑认为应当这样做的,自己不该反对,特别在事情没弄清前不应该反对。另外,作为一个护士,对病人也不能以成见看人,更不能形之于色。但是眼看着她哥无穷无尽地给予,而女方却似乎认为是理当如此,她又不服,想说几句,一方面发泄自己的不满,一方面希望引起王梨花的注意。她强装笑容地说:“我这位傻哥哥啊,见梨花姐迟迟不醒,就难过地不肯吃东西,也不肯去睡,别人也许感不到什么,我还不知道吗?三四天的牙疼,不能吃饭,只能喝粥,还睡不着,要不是他身体原来就好,还不把他疼趴下。又输了那么多血,我说三百够了,他不依,抽完四百毫升,差点将他抽晕过去。可他还坚持守护,怎么说也说不服他,你不吃不睡就能”她边说边观察着王梨花的表情,见她仍平静地笑着,一声不吭,于是露出鄙夷的神色,心想:你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肆意接受别人的服务而无动于衷?对牛弹琴,哼,无情人面前找感情,呸!想到这,她的微笑变成了冷笑,说了声:“唷,看我只顾说话忘了还有事没办呢?”就冷冷地走出门去。
李晓燕的神情突变对王梨花是个刺激,知道她误会了她。雪如的赞扬、母亲的感激都在她心中掀起了波浪,人非草木怎能无情呢?作为一个女人,她渴望精神得到寄托,终身有个依靠。凭着她的慧眼,选中了向河渠,随之向他发起进攻,获胜后她感到莫大的欣慰;老父身陷囵圄,逼使她作了政治交易的牺牲品,随后她也现实地盼望与丈夫如胶似漆地相处,谁想到她怀了个怪胎,受到家庭的歧视,为顶债的不公更引起家庭的纠纷,几乎遭到婆母的殴打,分了家连灶也没砌,丈夫就回了部队,从此命乖运蹇的她竟难获得丈夫的欢心,渴望得到的爱抚、温暖成为泡影,她含泪饮泣,强抑住感情上的悲愤,致力于教学,要不是有个需她接济的老娘,要不是还盼着能与合照上的人见见面,她也许已命丧黄泉了。
上次的会面给了她极大的安慰,常来常往的信件使她感到满足,精神恋爱绝不是画饼,真情实感又岂在同床共枕?她从他那儿获得了精神力量,给自己制定了自学计划,一面如饥似渴地苦读书本,一面在课堂上实践。累了,拿出合照来看一看,拿出信件来读一读,然后再继续学下去。不料身体不作美,她竟然病倒了。妈妈告诉她姜雪如已打电话到沿江去了,她知道自己在向河渠心中占据着多大位置,知道他会立即前来的,她疲倦地等待着。古话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本来今生今世再也进不了他的怀抱了,谁知因病竟被他抱上担架,她流下了不是痛苦的泪水。始乱之终弃之,是用来形容负心男人的一句常用语,现在来形容自己却是恰如其分的了。她是深深感到对不起向河渠的,曾屡屡发誓愿为他牺牲自己的一切。她盼望真有鬼,今生不能践白头之约,来世也得永不分离。藏来信于箱底而忍痛不回,意在促他夫妻效凤凰于飞;请晓云帮忙,恳老师劝喻,千方百计“还君理智装胸间”;拨迷雾,亮现实真容,推促他自强不息,跃马向前。当他选定走写诗词成才的路时,她比批改学生作业要认真百倍地攻其暇疵,一旦发现他思想放不开,不适宜走这条路时,就又建议他另辟新途。她屡屡感到为他做的太少了,真盼望病床上躺的不是自己而是他,当然不是盼他生病,她是不止一次地遥祝他身体健康的,她所希望的是能为他极尽心力。可如今极尽心力的不是她,而是他,并且,并且他的血竟与自己的血混在了一起在自己身上流动了,这真是又痛苦又幸福的事啊。她激情满怀、思绪翻滚,又何曾无动于衷?可这一切又怎么能在外人面前流露?这一切又岂是几句好话所能报答得了的?李晓燕的离去对她是个刺激,不过她相信人家终会理解她的。
不经过风霜冰雪的寒夜体谅不出阳光的温暖,忍泣吞声过了好几年的王梨花一朝经过向河渠的精心服伺,炽热的爱比热恋中更甚,才过了几小时看不见,心上就想得特别厉害,门外稍有响动,她就将目光扫向门边,即使在听姜雪如跟她说话时也是这样,事实上她就没注意姜雪如到底在说些什么。这时节王梨花是多么地盼望早一些见到他呀,可她又多么地盼望他一觉睡到晚啊,因为他太累了哇。
上午十点多,向河渠出现了。他带着满面笑容出现在病房门口。当王梨花用她特有的热情的目光将向河渠迎到她身边时,她的嘴唇抖动了几下,终于什么也没说,仅以甜甜的笑容端详着那张熟悉的脸,身子象征性地往里移了移,示意他坐到她身边,忽然发现姜雪如正盯着她的举动,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用她那深情的目光大胆地注视向河渠,久久地注视他,一贯忧郁的神态在这里暂时地消失了。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简洁地说,向河渠与姜雪如、王大妈分成两班,轮流护理,不觉已五天了。第六天上午,拔掉胄管的王梨花刚告诉“当班”的老娘,说想吃点东西,忽见李晓燕端来一碗鱼汤,向河渠拿着一张塑料布走在后面,李晓燕让向河渠走上前将台布铺在王梨花盖的被子上,然后将碗递给向河渠,再三嘱咐说:“量要少,慢慢来。”姜雪如感到有些奇怪,鱼汤怎么这么及时的?现熬也来不及呀。还是燕子给解开了谜。
原来昨天下半夜,猛听得王梨花肚内有些响动,接着又连续放了几个屁,有点医学知识的向河渠知道可以拔胄管了。今天一早,他去市场买来斤把小鱼,就在燕子宿舍熬起鱼汤来了。自打王梨花住院以来,韦得志被晓燕赶回家住,自己则同护士长郭大姐“挤油”,房间让给向河渠。今天早上她从病房过,发现向河渠不在病房,到宿舍也不见人,正要去找,却见他用盆子端着洗好的鱼走来,刚要问,向河渠先开了口,他将梨花身体状况说了一遍,她一听,很高兴,忙找到主治医生,汇报了情况,经检查给拔了胄管。姜雪如无限感慨地说:“真是个难找的有心人啊。”
没进过临江城的王大妈见女儿脸色一天比一天好看,今天又能吃东西了,提在手里的心放下了,她想去街上买点吃的东西来谢谢他们三人,同时也看看还是做姑娘时在扬州见识过的城市市容与临江同是不同。本该值班的姜雪如见向河渠喂鱼汤,她没事,于是也陪王大妈走一趟,两人高兴地走了,病房里就剩下他俩了。几天来他俩在向河渠值班的时间里或者互相交换着分手一年多来双方学习、工作和生活上的情况,或者交谈着对未来的憧憬,更多的是向河渠绘声绘色地讲《艳阳天》《唐宋传奇》,白天常由姜雪如拧开李晓燕的收音机选择一些歌曲、器乐曲和曲艺节目,使病房内不断发出欢畅的笑声。可是今天,喂完鱼汤后,病房里呈现的却只有一片寂静。向河渠一会儿痴痴呆呆地望着王梨花,不言不语;一会儿又愣看着窗外出神儿。向河渠的神态引起王梨花的关注,轻声问:“哪儿不舒服?”见他摇摇头,又说:“这些时可把你拖败了,拔掉胄管你也该放心休息休息了。反正也没事,呶,你就在那张床上睡一会儿,有事我喊你。”见他还是摇头,她猛然意识到什么,心头不由得一紧,问:“想家了?”向河渠苦笑了一下,没说什么。王梨花言不由衷地说:“我现在已好多了,想回去就回去吧,凤莲姐这几天不知怎么想你呢。”
王梨花猜得不错,向河渠是在考虑着回家的问题。分手一年多来,他与梨花的信件交往比较多,除了梦中相会外,他却是踌躇着没往小王庄走,其原因正如他在信中坦诚相告的,他写的是:“不是我不想来,而是不能来,不该来。在世上做人难,做一个女人更难。我常来看望你,虽说我们清清白白,也不免有人疑三惑四。三人言市上有虎,连孟母都弃织而逃,更何况到现在还不能算是与你同心同德的丈夫呢?我既无能造福于你,就更无理由遗祸害人。”这一回情况特殊,他不来,事实上就不曾有人能挑起积极为她治疗的重担,为了她的安危,才暂时置可能出现的流言于脑后,不顾一切地挑起这副重担,而今她已转危为安,冷酷的现实又逼使他理智地考虑社会后果。
说的也是,如果不是当事人自己,或者还有姜雪如和王大妈(姑且算她们并无疑心的话),仅从有山盟海誓和合照在先,多年刻骨相思在后,中间或信件或见面,缠缠绵绵,又有多少人能相信他俩的冰清玉洁?看这几天的护理,局外人谁不羡慕这病人福好,修着个好丈夫?如果人们知道他们不是夫妻,又该怎么想?这好比年轻姑娘落水了,人们决不能因男女有别而不救,但是如果已将姑娘救上岸且又转危为安了,如果还是背负怀抱,那将成何体统?所以向河渠考虑回家。另外从内心讲,凤莲和孩子也不时在心上盘旋。不过想起来,他又舍不得离开,这几天恐怕要算他的幸福时期了,除了睡觉,就没有离开过梨花,说的话车载斗量,总还是没有个够的时候。在王梨花身边他是看不够、说不够、笑不够,这一回分别什么时候才能再相会呢?他思绪万千。
走,是从拔胄管时就决定了的。走前宴请一下有关的医护人员,酒菜已在电话中吩咐过小凌,叫送到医院李晓燕宿舍,由于他思绪繁乱,以致十点多小凌打来电话,问人邀请了没有?什么时候送来?才使他从魂不守舍中惊醒过来,他连忙去找燕子,说:“我想今天宴请一下有关医护人员,你去约一下,下了班就到你宿舍来。”“忙什么?到出院前请。”“我想今天下午就回去,已离家五六天了。”“好哇,你早该回家了。”
为什么李晓燕要说向河渠早该回家了呢?她有她的看法。她认为为了一个已断绝了恋爱关系的已婚女子,而且是个行为不怎么高尚,一见人家遭了殃就攀高枝浮上水的女子,竟离开贤惠的嫂子,她有意见,并且还背着人跟他拌了一场嘴。那是手术后的第三天,她看着向河渠尽心尽意地服侍着王梨花,却听不到人家的一句感激的话,心里很不高兴。下午等他讲完一则笑话后将他喊到宿舍,问:“哥,你几时回家?”向河渠一愣,随即明白了。
从住院的第二天开始,他就发现她失去了第一天的热情。起初他不明原因,以为是疲劳所致,后来偶尔听到她在跟韦得志说什么“直呆子,一厢情愿”,就隐隐约约悟出她不同意自己在这儿护理,现在竟直接催他回去了,他打算稍作解释,于是他回答说:“打算等她拔了胄管就回家。”“为什么?”“早走我不放心,我”不等向河渠往下说,李晓燕就打断他的话头说:“她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向河渠笑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知道?哼!”燕子眼睛一瞪,说,“她有她的男人,不值得你爱,也不懂得爱,她”向河渠也打断她的话头说:“这怎么谈得上爱不爱呢?她有危险,应当尽力而为嘛。”
“别同我绕山头儿”李晓燕又截断他的话头,不满地撇撇嘴,横了她哥一眼,随即换了个口气,说,“哥,我知道多少年来你一直惦念着她,深深爱着她,晓云姐和我也很同情你,所以趁过生日的机会将她请来跟你见了一面。你心里有她,可是她值得你爱吗?别打岔,听我说。晓云姐后来谈起了你跟她分手的详情,那时我也同情她的遭遇,但现在,我要说她不配你爱,不配,真的。你别瞪眼,她就是不配。要不她怎么一点也不懂情呢?难道一个人只是接受别人的爱,只是一味地接受,而不报答吗?”“小妹”“你等我把话说完。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你对我好,我记你一辈子。不能只是接受人家的无穷无尽的给予,而不给予人家。当然你说的没错,施恩不望报,但受恩应当报也是正确的。你们相爱过,你还爱着她,可她却在物质上感情上都一毛不拔,她凭什么”“胡扯!”向河渠发火了。“不! 是你一厢情愿。”燕子是很倔犟的,她要说的话,要做的事也很少有人能挡得住。在娘家,凭着父母对掌上明珠的钟爱,她为所欲为;在夫家,凭着美丽、聪明和丈夫的爱,她支配着丈夫团团转;这里她想打破向河渠的迷梦,就不顾站在她面前的是她一贯敬服的辅导员,只是不带标点符号地往下说,她说:“她自以为了不得,其实她浅薄无知,她肆意利用你的痴情。你帮老校工熬了几剂药,人家还逢人就念叨你心好呢,可她呢,那么多血在她身上流,竟然一声不吭,你前世欠她的债呀。你这样对她,图她个什么?再说凤莲姐那么贤惠”“你越说越没边了。”所以今天向河渠说出打算下午回家,晓燕听了十分赞成,只是上午就请客,都快十一点了,她说:“你不早说,饭菜怎么办?到饭店去又不怎么合适。”
向河渠告诉她已打电话叫凌紫娟作准备,等会儿就送来,她的任务是请人和当主人。“我当主人?”李晓燕指指自己的鼻子,怀疑地问,“你弄颠倒了吧?”“你不当主人谁当?病人是你的老同学,腾病房、提供医疗方便,都是你在起作用。人家看在你们夫妻的份上给予了各种照顾,难道你不应该感谢?为什么是今天,因为我要走。我是王梨花的什么人,就随你怎么说了,说至亲为好,别说是恋人就行。”“喔--,原来是这样。哥,现在你在关系学上有了长进啦。”“咳--,碰壁碰出的教训,什么长进,快去吧。”
由于心情舒畅,又是头一回进城,王大妈贪看了一会儿市景,等她老人家拎着两条活鱼走进医院,正碰上王梨花在询问:“是谁的电话,打了这么长时间?”“饮服公司凌紫娟的。打算中午请有关医护人员吃顿便饭,谢谢他们的尽心治疗。早上曾叫小凌办一桌菜,刚才的电话是在问多会儿送来?”“怎么今天就请呢?我又不能起床致谢。”“是这样,早请早好,让人家知道我们是有心人。至于致谢是燕子的事,由她当主人。”向河渠绕过真正的原因,这样解释着。他暂时还不准备把下午就走的消息告诉梨花,刚才自己矛盾的神态引起她的 疑虑,他已明显地感觉到了,病人的不安越迟越好。
“哎呀,相公,我还想买点鱼给你补补身子的,没料到你又为兰儿破费请客,这,这,这怎么对得起呀。”王大妈非常不过意地说。
正说话间,凌紫娟走进病房,她快步走到床前说:“梨花,一晃快十年没见面了,要不是今天早上接到向河渠的电话,说是你在这儿住院,临走前打算请几位医护人员,让我准备一桌菜,我还不知道你在这儿哪。什么病?好脱离啦?”
听到“临走前”三个字,王梨花不由地一怔,将疑问的目光射向向河渠,见他不安地笑笑,接着听到问“好脱离啦”?就笑容满面地回答说:“谢谢您,凌大姐。今天早上刚拔去胄管,危险期已过去了。”“哪怎么到要走呢?”王梨花又一次将目光射向向河渠。他知道掩盖不住了,说:“忘了告诉你,不是她要走,是我要走。胄管一拔,我就放心了。”“喔--”凌紫娟明白了,王梨花也更明白了,连同刚才的谜也解开了。她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苦辣酸辛一齐涌上心头。
午饭后,客人们走了,凌紫娟要去上班,也走了,姜雪如和王大妈回病房去,李晓燕跟韦得志不知耳语些什么,韦得志说:“哥,你先歇会儿,我出去一下。”“好的,忙你的去吧。”李晓燕边扫地边问:“哥,什么时候来呀?”向河渠帮她端椅子,让她好扫,见问,回答说:“这可定不得日子,反正到城里来,就来看你好了。”“别尽说好活啦,这么多年你就不曾到城里来过?”“你呢?也有好长时间没到乡下去啦。我妈常说不知该怎么感谢你呢,凤莲不止一次对我说‘也把你那个燕妹子请到乡下来耍耍,爸不是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翻身呢?’慧姐和霞妹也常提起你。到风雷镇去也顺便去沿江看看,特别是春节期间和得志一定要带着小家伙到乡下去住几天,爸可想看小家伙了。”“好的,我们一定来。”“以前跟你说的,还有这次说的那些话,我就不重复了。你们都还年轻,不要虚度年华。你要督促得志上进,苦钻技术,不得因为有老的做靠山,就放松了专业。家务劳动你多做点儿,帮助他成才。不要总是指使他做这做那的。”“嗯--”
两个人边说着话儿边收拾着地坪、桌椅,都摆布好了,向河渠取出没用完的八十块钱说:“晓云带来的五十块人情钱,我下午就交给梨花,这八十块放你这儿,凌紫娟那儿我给钱她没要,回头你去结一结,多下来的就算是我的人情,你给她。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我就不来了,这里的事拜托你了。”李晓燕不接钱,她不满地说:“钱着跳怎么的?云姐说莲姐连件的确良衬衫也舍不得穿,你倒大方,一下子拿出八十块,不到三个月的工资。待她这么好,图什么?一个攀高枝浮上水的负心人,哼!够了,你这样做已嫌多了。”“这个——,小燕,你错了。”“我错?不!你错了。几天前我就”“喂,喂,上一回也是不等我把话说完,就乒乒乓乓的乱开枪,今天你也得等我把话说完嘛。”向河渠打断燕子的话头说。“好吧,你说。”李晓燕索性往椅子上一坐,两只大眼睛盯住了她哥。
向河渠望着窗外随风摆动的杨柳,平静地说:“你问我图什么?图什么呢?成夫妻吗?我们各自有了家庭,道义上、法律上都不允许;走邪路乱搞关系?一来我不是那种人,理智上能够控制自己,热恋中还能保证她冰清玉洁,更何况现在?二来我们夫妻关系很好,又几乎是天天在一起,根本没有那种需求,经济上、政治上我都无求于她,图什么呢?图她平平安安朝前过,图她横扫愁云无灾祸,图她幸福地过一生。妹妹,你没有我们的经历,不知道我们的感情我们的思想啊。”李晓燕不服气地说:“可她不知好丑呀。”“谁说她不知好丑的,你可知道——”向河渠将多年来王梨花怎样关心着自己的命运,怎样恳求有关人,比如姜雪如暗中帮自己的经过作了大概的追述,同时还将他赞成王家人的意见,推促王梨花选择韩立志做丈夫救她父亲的情况,以及现在夫妻关系不太好、婆家为什么不来理她的原因都大致说了一遍,然后说:“妹妹,这一说你该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帮她了吧?”“可她为什么连句好话也不肯说一句呢?”“傻妹子,好话能值几个钱?你和你婆家帮了我家那么大的忙,我又说了多少好话?”“这——”她没词儿了,本来她想说他们情同兄妹的,可一想人家还是恋人呢,于是她叹了口气说:“好吧,算我误会她了。我会对她好的。”向河渠满意地笑了,尽管听得出她还没想通,不过现在并不要求她一下子就能完全理解他,只要能接过自己的担子就可以了。
下午就走的消息比饭前听凌紫娟泄漏“临走前”三个字更使王梨花难受。当然她也知道河渠应该早点回去。爱情问题上严格的排他性告诉她:要是凤莲知道她丈夫带病前来服侍她,并且是那样地尽心,人家心里该是个什么滋味?自己不能也不应完全占有他的心。既然过去她忍受了那么大的精神痛苦,才在老师和朋友的帮助下促使他恢复了理智,那么现在就无论如何也不能流露出留恋的感情,使他重坠情网,尽管她是那样地舍不得他走。
李晓燕将向河渠的自行车推放到病房外,韦得志用网兜拎来两瓶洋河大曲、两盒点心、一个皮球和一块翠绿方巾,连网兜往车龙头上挂,向河渠一边伸手去取网兜,一边说:“这是干什么?我来可是空手。”韦得志热情地说:“酒给干爹,点心、皮球给小家伙,叫叫什么来着?”听燕子一指点,忙说,“对对,瞧我这记性,给慧兰、馨兰,方巾给嫂嫂。”“那可不行,来你们这儿打搅这么多天了,那能”向河渠极力去取网兜,被李晓燕攥紧手说:“行啦,客气不如从命。你跟得志头一回见面,就要惶了人家,还口口声声叫我们去呢。”韦得志笑着帮腔说:“是啊,你不收,我也不好意思去啊。”向河渠见状,只好松了手说:“好哇,连吃带挎,明天我还来。”韦得志笑着说:“要不是王老师生病,恐怕请也请不来呢。”李晓燕附和说:“是啊,连我们结婚,你也只请云姐当代表,这一回还真亏了梨花姐生病呢。”一句话逗笑了王大妈和姜雪如,向河渠和韦得志也跟着笑了起来。
“哥,我们得去上班,你还有什么该说的事儿跟梨花姐她们交代一下,呆会儿我来送你。”“好好,得志,这一回由于事出突然,没能够去拜访大伯,请代致谢意,谢谢他的支持。下次来一定拜访他老人家。”“客气了。爸知道你在这儿,想见见你,不巧又去地区开会去了,他要我向你表示感谢,谢谢你家对燕子的教育和对我的帮助。”
姜雪如意识到李晓燕夫妇之所以要呆会儿来送他,不是真的要上班,医护人员的班,谁不知道是自由班?本社医院的那班老爷,班上钓鱼、下棋,甚至有赌钱的事,迟一会儿有什么要紧?他们无非是要让向、王两人有个说话的机会罢了。王大妈年岁大了,可能不会理解年轻人的心,我得把她拉走,于是她将王大妈拉到旁边说:“大妈,人家李先生都买了东西,我们是不是也——”前面早就说过了,王大妈是个开通人,要不是遇上那揪心的事件,根本就不会干涉女儿的婚事。后悔药不知在心里吃过多少回了,要不然她能同意姜雪如打电话到沿江去?要不然她会让向河渠单独一个班护理女儿?向河渠的突然决定使她深感吃惊,但又无理由挽留。老人是自私的,她没有考虑人家的家庭关系,只想着如何让女儿心情舒畅。现在人家要走了,她从女儿咬着嘴唇的细微动作中知道女儿的内心活动,却又没法。姜雪如的建议她很赞同,说:“我也正在想请你和我去一趟,帮我出出主意呢。”于是两人都走了。
其实人们的做法是多余的,一来相互间要说的话已在几天里说过了,二来离别也不是第一次了,尽管离愁别绪回回都存在,但也都惯了,所以当人们离开以后 ,他俩并没有多少话说。在不到一个小时内,仅仅廖廖数语:“安心养病,晓云一两天内来看你,要不是她刚生小孩,来的就不是我,而是她了。她带来五十块钱,你收下。不要不收,你们是好朋友,她支持一点也没什么。紫娟回去一说,城里的同学可能会来看你,要少说话,多养神。有什么事直接找燕子,她会妥善料理好的。”“你放心回去,不要惦念我。莲姐面前怎么说?要是伤了她的心,可是我的罪过。”“放心吧,缪青山你是知道的,已因病从部队转回到地方,在轧花厂当工会主席。这次来说是为他生病来的,来前就托邻居带信回去了,所以没事。你今后一定要多保重,凡事要有个限度,切不可不从实际出发,身体是个根本,没有个好身体,一切都是空的。”“嗯——”王梨花哽咽地答应着,两行热泪滚出了眼眶,流到了面颊上,向河渠失神地为她拭去泪水,无所措手足地坐在床沿上,他不知道什么话又引起了梨花的伤心。
“哥,三点半了,你什么时候走?”已在窗外站了几分钟的李晓燕见他俩相视无语,而王大妈、姜雪如又不在病房,忍不住这样喊道。“这就走,这就走。”向河渠回答着,身子却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等妈回来你就早点儿走,你放心,我,我,我不难过。”非常了解向河渠的李晓燕知道她不去干涉,也许她哥到夜也走不了,她将得志找来,两人一起走进病房,她说“哥,不是妹子多余你,既然走,就得早点儿,现在就走,到家也得太阳落山。如果等大妈回来,又得耽误好多时间,招呼我来打,买来的东西慰劳大姐。现在就走,我送你一段,这儿由得志照料一会儿。你究竟走是不走?”韦得志抱歉地说:“王老师,请原谅,她说起话来没轻没重的,河渠哥了解她,不会见怪。”“她的心是好的,我知道。”王梨花微笑着答复韦得志,随后又转向向河渠说,“本来妈去买东西,不该劝你早些走,不过小妹的话也对,早点走,省得摸黑让人不放心。妈这儿我解释。至于照料,韦医生,您忙去吧,我这儿没什么事。”“不不!我现在也没事,可以陪您坐一会儿。”向河渠还呆呆地立在那儿,王梨花见李晓燕焦急地站在门外等着,她强忍住分离的痛苦,催促说:“快走吧,不早了。”向河渠才一步步退到门口,又伫立在那儿深情地望了一眼,然后狠心地离开病房,跟着李晓燕走了。
这一段经历在《习作录》里是这样记载的:
忽传梨花晕课堂,肠胄病患在作伥。可怜夫家没人影,事出料理唯老娘。
闻讯带病到病房,敢负责任不避嫌。悠忽五天闯过去,终于转危为平安。
友人平安己当归,重回现实恬适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