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老杨开了那辆车。
小杨的学校在郊区,交通不便,每周末回家需要家长接送。
开始几次老杨打车去接,有一天下大雪,他和小杨走了一个多小时都没打上车,两人冻得鼻青脸肿。
老杨回来后有点生气了,说有车不开故意挨冻,简直是变态!
“阿灵在天有灵,也会同意我开那辆车的!”
我觉得他说得对,他不是别人,是阿灵的爱人,我原本买那辆车就是让她和老杨开的。
我就把钥匙交给了他。
老杨倒不经常开,因为他基本不出门。
每次他开完,我就去把阿灵的相框从副驾驶的位置上倒在驾驶员的位置上。
我仍隔三差五地把它擦洗一遍,坐下来和“阿灵”聊会儿天,告诉她我和老杨的近况。
我婚后第一个生日那天,老杨很兴奋,他一早就拿出一张清单给我看,他说,在他们老家,媳妇过门后的第一个生日一定要隆重地过,要大操大办,这样家族才会兴旺发达。
他指着清单向我介绍说,他要请一些朋友热闹一下,算是补办一个婚礼。
他列出了要请的人,还列出了详细的活动流程,去哪里吃饭,去哪里K歌,再去哪里洗个澡,做个按摩。
我不安地望着他,他期待地等着我的回应。
我说:“杨老师,今天是阿灵的祭日。”
他用手掌猛击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颓废地说:“啊呀,竟忘却了,我这脑子!”
他又开始自责了,骂自己无情无义。
我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给阿灵上炷香,他叹了口气说:“不了,她哥恨死我了。再说,我的小说还没有完成,没脸见她。”
我就一个人去了。
阿灵的遗体运回老家安葬了,她哥家设了灵位。
我在事发一个月后去过一次,被她哥赶了出来,之后再没去过。
我倒不怕她哥骂我哪怕打我,我巴不得;我是不想引发他们痛苦的回忆。
现在整整过去一年了,我必须要去看她。
我看了看兀自自责不已的老杨,就出了门。
那天天气很好,风和日丽。
我去银行把账上的钱全取出来,有十几万,装进一个手提袋里,又去礼品店买了一束鲜花,就骑着我的电三轮直奔阿灵的哥哥家去了。
我撞死了阿灵,她哥她嫂没向我索要一分钱的赔偿,我知道多少钱也无法弥补我的罪恶,但我还是想尽最大努力去弥补,虽然他们并不需要。
开门的是嫂子,她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丈夫,就让我进去了。
我向嫂子鞠了一躬,又走到阿灵哥哥面前鞠了一躬。
他老了许多,留起了胡子,头发也留长了,一脸的落魄。
他站了起来,狠狠地瞪着我,手里正在燃烧着的香烟被他搓得粉碎。
他握紧了拳头,鼻翼在大幅度地扇动着,强压着怒气。
嫂子走过来抓住他的手臂说:“让她拜拜吧,她们曾经那么好。”
我把手提袋放在茶几上,走到阿灵的灵位前。
那张照片,阿灵笑颜如花,分外美丽,我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我把花束放在柜顶上,点了三炷香,拜了三拜,插进香炉中;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忏悔和祈祷,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许多画面:
飘雪的小巷;穿着皮衣皮裤长筒皮靴戴着墨镜嚼着泡泡糖的大姐大。
声情并茂口若悬河的大学讲师。
古灵精怪把人捉弄到哭你还得为她的创意拍手叫好的女诸葛。
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一副慵懒的样子任性撒泼的小女人。
鼓起腮帮子,瞪大眼睛,翻着白眼仁,蹙着眉,咬着牙,跺着脚,指天骂地的小妖精……
我睁开眼,世界恢复了黑白灰。
我转过身,指着手提袋说:“哥,嫂,这点钱,你们收下吧。”
嫂子凄然地望望我,又望望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嘴唇间蹦出两个字:“拿走!”
我没拿走,转身向门口走去。
阿灵的哥哥提起手提袋朝我扔了过来,钱撒了一地。
我蹲下来,又跪下来,把钱捡起装进手提袋,然后放在门口的地板上,又向他们鞠了一躬,就出去了。
身后的防盗门发出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砸在了门板上。
老杨的小说终于完稿了,他打印出来给我看,我很想认真地看完然后和他进行一番深入的交流,然而我实在看不下去,看完一页忘一页,完全连贯不起来。
这样即使强迫着自己看完也徒劳无益,我便放弃了。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有一天老杨带回家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风韵女人,给我介绍说是出版社的编辑,姓纪,专程从外地赶来帮他改稿。
我不敢怠慢,赶忙下去买肉买菜。
老杨特意交待了一句:“来瓶好酒,纪老师的酒量很不错!”
我平时和老杨在家最多只喝二三十块钱的酒,有时也喝七块钱一斤的散酒。
老杨说他喜欢散酒中的那股原始味道。
我那天狠了狠了心,买了一瓶茅台,想了想,又买了一瓶五粮液。
接受过老杨的熏陶,我对酒也多少有了点了解,茅台和五粮液属于两个香型,都买上,以供他们选择。
我精心烹制了一桌子好菜,有热有凉,荤素搭配。
纪老师果然好酒量,喝起来也格外豪爽。
我也喝了点,没敢多喝,我怕酒后失礼得罪了老杨的贵客。
他俩边吃边喝边聊文学,我插不上嘴,就给他们端茶倒水;觉得哪个菜凉了,就回锅热一热。
两人觥筹交错竟把两瓶酒全喝完了。
纪老师起身要走,老杨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纪老师要在这里住几天和我一起改稿,咱们不能让人家自己花钱住宾馆。”
我懂了,赶忙拿过包,把里面所有的现金都给了他。
他俩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