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檀！”母亲声音自身后不远处响起，“你囊个走了半小时，还在这头，还不搞快点回屋头去找作业本，你在干啥子？”
沉檀吓得一哆嗦，最后那个句号拉得老长，还断了笔触，硬生生变成个感叹号。
“我……我肚儿痛……”沉檀手忙脚乱把作业本和圆珠笔收起来，满头大汗，脸色极其不自然，转身过来，问母亲，“妈，你囊个也回来了？”
母亲上午没课，索性就同老师一起在办公室里，等沉檀回来。
语文老师这回也是动了真格，非要把作业查个彻底。
想糊弄过去，怕是不成。
母亲一面等，一面看着时间。
她算着自己脚程，大概预估沉檀返校时间。
但指针一分一秒转过去，始终不见沉檀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先前的肯定，忽然又不能肯定了。
母亲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快要发生。
她担忧沉檀，也担忧那本不存在的作业，会戳破什么。
坐以待毙不是母亲性格。
索性站起来回家。
借口作文本要改，也顺便看看沉檀怎么还不回来。
当在半路见着沉檀那刻，母亲第一个反应，便是沉檀走路磨磨蹭蹭，走了半小时，才走到这里。
她还怪孩子贪玩。
全没想过，沉檀这是回了一趟家，再出来的。
母亲心底，仍抱着那一丝期待。
“肚儿痛啊？你早上吃啥子了？”母亲看沉檀面色时白时红，额头又有汗，着实担心了下。
小孩子肚里容易生蛔虫，母亲寻思着，打蛔虫的时候要到了。
“没……没吃啥子……”沉檀低了头，尽量装出难受样子。
母亲猜测，要么是肚里有虫，要么是受了凉。
但沉檀身体一直很强壮，受凉应该不至于。
那就是蛔虫，不过这个虫，一时半会，也没好办法。
“没得事……”母亲安慰沉檀，又抬脚往家的方向走，还不忘催促沉檀，“搞快点，回屋头把作业拿走，你老师还在办公室等到起的，你第四节课也不想上了啊？第四节是数学课，不能不上。”
沉檀满口辛酸苦衷，无处言说。
只得老老实实跟上。
打开院门，祖母在二楼晾衣服，一看又是沉檀，问她：“你囊个又回来了？今天不上课了嗦？”
母亲这才晓得，沉檀早就回来过一遍了。
关于沉檀为什么不敢说，母亲隐隐约约猜到原因。
“你没找到作业吗？”母亲诧异。
沉檀低着头，全是个做错事的孩子样，她小声说：“没有……”
到这会儿了，她还在撒谎。
如果有什么事情，是开了头，就再也无法停止的话，那撒谎定能算一个。
你起了个头，就需要无数个谎言，来把开头那个谎，补得圆满一些。
补得不漏破绽。
沉檀又开始去那堆本子里翻找，当着母亲的面。
带着委屈，带着难过，沉檀一边翻，一边嘴里碎碎念：“我记得我放到这里的嘛……囊个没得呢？”
她的委屈实在太逼真。
母亲不得不相信，或许只是沉檀找得不认真。
“我来找。”
母亲一本一本地拿，一本一本地叠起来。
一直到见底。
两相沉默。
气氛既焦灼，也死寂。
“我去姊姊床上找一哈。”沉檀又扯一个谎，“我记得，我喊她帮我改作业……”
沉檀上了楼，带下作业本，嘴里念叨：“姊姊没帮我改。”
母亲心里既舒了口气，又起了疑心。
不过母亲不是像语文老师那样，突然较真的人。
母亲这会儿心里有愧，只想着，先把这事圆过去。
以后，作业一定不能马虎，一定得检查。
母亲这样对自己说，同沉檀回到了学校。
语文老师在等待中，也在反思，他觉得这样僵着，不太好。
尤其沉檀母亲面上可能会出现的难堪脸色，叫他心里有刺挠。
都是同事，闹到这种场面，不应该的。
以后还得在办公室相处许久，该放宽还是要放宽些。
所以当沉檀那个，明显就是临时临毕，赶工写出两行的作业本，递到他面前时，语文老师没有拆穿。
只是说：“你这字数明显不够嘛……回教室去补起来，下次不许了。”
“我不会写……”沉檀当然是说好话说软话。
母亲在听闻‘字数不够’那一刹，就猜到真相了。
她心里嘲笑自己作为母亲的失职，作为老师，也算是失职。
自己的孩子都教不好，还指望教好谁？
“你不会写，不晓得问啊，你姊姊那么聪明，读书那么好，囊个不晓得问呢？”母亲先把沉檀训斥了，又带着歉意，向语文老师坦诚自己的错误，“我昨天晚上搞得太暗了，太困，就想到偷哈懒，没检查她作业，哪里晓得她就抓到我偷懒这会儿，也偷了懒，给你添嫩个大麻烦……”
母亲还是隐瞒了些细节。
这细节，语文老师不清楚，但数学老师清楚。
每次沉檀阿姊的作业本上，都有批阅过的痕迹。
“没得事没得事……”语文老师摆摆手，让沉檀走了。
沉檀知道这一关，算是自己稀里糊涂混过去了。
其间诸多曲折，沉檀很多时候回想起来，还是会后怕。
当然，她也有了经验教训。
跟书上说的不一样。
她并不是觉得，以后就不能撒谎了。
沉檀只是总结出一个，不知道该说对，还是不对的道理。
只能对不较真的人撒谎。
但凡有人较真，越是坦诚，越是把心肝赤胆剖开，越好。
虽说此事大抵算是合格解决。
但成年人的交谈，往往这时才刚开始。
每一场妥协，都得换来什么。
实质的也好，虚假的也好。
不是说，这事就能这么算了。
白白等待的时光，不能虚度。
谈话还在继续。
“你带毕业班好辛苦嘛，还有空给娃儿查作业，真的是……我听了都惭愧你晓得不，我屋头那个龟儿子，我查个卵，反正都是糊羊的，全是哄鬼，就没认真写过作业，我记得有个题，是说小明好多岁，然后给条件嘛，问小明奶奶好多岁，那个哈戳戳的，写小明奶奶只有三岁，你说笑不笑人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