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得知皇帝前一晚宿在明美人处的季泽凌,将提前调查、措辞的一本奏折递到思政殿御案上,详细记述了崇文馆内其他几位学生多年被小团伙欺凌的事实及所闻大逆不道之言,相比七公主所受,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折子一来把伍至渺刚刚掩下的火又勾了上来:皇城内皇亲国戚、京官子弟同师同学之所,竟有这样的地头蛇玩灯下黑;二来证明七公主之遭遇并非个案,同时加重其罪责;三来避免直接提到七公主,维护皇家颜面;四来亦表现季泽凌身为学士,尽到了维护馆风、教书育人之职责。因此,这本奏折的出现甚合皇帝和明美人之心意,而前者对此的赞赏又合了季泽凌的心意,可谓一箭三雕。
六七位被牵涉的大臣在思政殿内站了一排,人手一本誊抄好的隐去奏者名姓的奏折正文。
“众爱卿,给朕念念。”伍至渺似笑非笑地起身,在殿里踱步。
众人翻开折子,传来一阵倒吸气的声音。胆小的陆侍郎已经跌坐于地,膝行三步,侥幸问道:“陛下,陛下,这其中可有误会啊?犬…犬子非此类也。”
伍至渺俯视他,慢悠悠说道:“有无误会,刘爱卿知道,令郎自己也知道。”扫视一圈后,他洪亮地吼道:“念啊!”众臣被吓得一激灵,无一人敢出声。他便走到章宰相面前,“既然令郎在其中担当要职,不如宰相给诸位念念。”
再看那章宰相,已经气得胡子打颤。他深深送出一口气,压着扭曲的声音答道:“臣领旨。”时而声线仄歪,时而清清嗓子,时而结巴磕绊,这六七百字读得如同吞咽灼炭一般困难。
语毕,伍至渺面无表情地称道:“抑扬顿挫,念得真好,不愧为大亘之宰相。诸位可有见解?”
众臣将头深埋,生怕被点到回答,当起了缩头乌龟。还是章宰相回话:“孽子不敬不肖,罪大恶极,敬请陛下治罪。”
“治罪?怕是宰相担不起。马敬新,谩骂皇嗣、妄议后妃的大不敬之罪该当何刑啊?”
“回陛下,族刑。”闻言,众臣面色泛白,跪着的刘侍郎更是翻白眼昏了过去。
“来人!抬到太医院好生医治,务必使刘爱卿挺到行刑之日!”
见皇帝真有诛其九族的想法,众臣忙不迭跪倒磕头,口中满是“饶命饶命”。
“以往逼朕裁减军饷时,能言善辩的,如今就只会喊饶命了,啊?”伍至渺定住脚步,开始数落。辅佐他十一载的章宰相见其终于不再说反话,倒是松了一口气,明白族刑应为恐吓之言。
伍至渺撕去假笑,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中气十足地怒斥:“与朕辩经时头头是道、无所不知,结果呢?坐而论道!连一儿半女都管不好,朕怎么放心教诸位治理大亘江山!”
一顿劈头盖脸后,开始把处置摆到台面上来,“教逆子逆女将霸占的金银财宝物归原主;再限一月誊抄一份四书五经,亲自送到崇文馆的孔圣人塑,在圣人面前跪上三个时辰,好好给朕反省!”正当众臣庆幸处罚之轻时,就听到皇帝冷酷地说道:“朕以为犯事者小小年纪便品行恶劣,绝不可使其混迹高官之间,故逐出崇文馆,终生不得为官、承爵,亦不得嫁娶从五品以上之后。诸位可有异议啊?”他登基已有十一年,学到了极其好用的一招——杀鸡儆猴,这世上的人,只有严管才会乖顺。
纵使有的孩子是独子,处罚落地就预示着爵位流失、门楣衰落,可此刻谁还敢有异议?
“疼疼疼!阿爹为何…啊!阿娘救命!”章之琰把逃课的章肖璞从屋里揪着耳朵扯了出来,骂道:“不肖子!在府里胡搞也就罢了,在宫中不安分是嫌你老子死得迟吗!”一时间鸡飞狗跳,妾在一旁看热闹,宰相夫人追在后面,喊道:“阿郎!阿郎,这是作甚?莫把璞儿掐坏了。”章之琰掉转矛头,“还有你这个愚妇!把逆子惯成这副模样。好生看看,你的好儿子都做了些什么混账事!”说着便把从宫中带回来的誊抄本丢给她。
“这这这是要诛九族的呀!啊——”她尖叫一声,直直往后倒去,被家仆堪堪扶住,周围人都变了脸色。
“跪下!”章之琰把他一脚踹倒,“说,都欺负过何人?强占过何物?”
“阿爹说什么呢?儿子实在听不懂。”
“哼,还狡辩!圣上都把桩桩混账事甩到你爹脸上了!”
“圣…圣上怎么会知道?!”强装的镇定瞬间破碎,浑身抖似筛糠。
章之琰从地上抄起誊抄本扇了他一耳光,“自己看看!”
“这些人竟敢抖搂出去?我找他们算账去!”
“逆子!”章之琰一巴掌将其扇倒在地,“如今是圣上找到我头上算账!”
他瘫坐于地,猛然抬头问道:“没…没事的,阿爹贵为宰相,一定能救儿子,对不对!”
气得章宰相一脚踹在其心口窝,极其罕见地粗言骂道:“救个屁!这是诛九族之罪!你爹我也得搭进去!”
章肖璞爬起来,抓住其衣摆,乞求道:“阿爹,阿爹,救救儿子吧!儿子不想被杀头,儿子…呜呜呜,儿子知错了!”
本想踢开,可想到自己天命之年、一朝为相,竟受此连累折辱,他便突然泄了气力,只说道:“我章之琰一世英名,就毁在你这个逆子身上了!”
缓过一口气的夫人抽抽噎噎地问道:“阿郎,这如何是好啊?”
“要不是圣上宽仁,你还能在章府见到我吗!难不成诛九族还与我商榷?”
听到这话,章肖璞一脸捡回命的喜意,“什么什么?阿爹,儿子是不是不用死了?”都这种时候了,还只顾自身性命,全然不考虑无辜而累的全族上百口人,章之琰感叹朽木实难雕也。
“死罪能免,活罪难逃!”他一句一顿地宣布道,“终生不得为官,不得承爵,亦不得嫁娶从五品以上之后。”
章肖璞霎时心灰意冷,觉得还不如死了好。看似无刑狱之灾,亦无皮肉之苦,实际上比生刮了他还难受。士农工商被禁了头一项,不仅是科举,连买官、荫官之路都被堵死;府上还有两位嫡兄、一位嫡姊、两位庶弟,届时分起家产来,一无是处的自己能捞到什么好?而今连上门女婿都做不成,事实上此事一出,体面人家哪里还愿意将闺女许给他?虽说靠着宰相阿爹,此生起码可以吃穿不愁,但在京城内基本上再也不能抬起头来走路了。可谓过往有多跋扈,如今便有多低下。
“去,把你强占的财物都拿出来,告诉大伙都是抢的谁的。”
章肖璞一瘸一拐地从自己房里抱出个匣子,里面装着女孩的金篦、手链,男孩的银锁、玉簪,还有翡翠、珍珠之类,咽了咽口水说道:“阿爹,有些…儿子也不知是从何处拿到的,而且有些已经送人或者当掉了…啊——”章之琰抄起门口家仆的长棍,狠狠砸在他脊骨上,仿佛要砸断一般,匣子里的珠宝洒在深冬冰冷的石板上。“阿郎!”夫人伸手要拦,被宰相吩咐下人死死拽住,继续审问:“跪好了!所赠何人?”
“呜呜,东…东边赵家的小娘子,它隔壁尉迟家的小娘子,还…咳咳!还有五公主。”
“呵,心思都打到公主身上了”,说着又给了其臀部一记狠棍,角落里的两位小妾也窃笑,心想回去一定教育儿子上进,争取把这小子的位置填补上。章之琰注意到石板上躺着一只光泽不凡的羊脂玉佩跳脱于周边的俗物,拾起来端详一番,问道:“这玉佩是什么人的?”
章肖璞支支吾吾的,又挨了一下后才细声说:“七…七公主的。”
这在誊抄本里并未提到,章宰相瞬间明白皇帝突然狠下心整顿崇文馆学风的原因了,脑子嗡地一下,既想破口大骂,又怕当众宣扬公主受欺凌会再次惹恼皇帝,便只能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差点憋出一口老血。
“送出去的东西,你亲自上门要回、赎回,然后还给原主。”扔出最后通牒之后,章之琰甩袖离去。当然,章肖璞拉不下脸皮,躲在屋里抄书,还是其母提着礼盒挨家挨户去求的。
再一日早朝,照例上奏的上奏,弹劾的弹劾,反对的反对之后,皇帝开始进入今日的正题,事实上下首的章宰相、刘侍郎之辈早就忐忑得仿佛浑身爬满蚁虫一般。好在留了点面子,并未直接在朝堂上点名,尽管众臣不过是心照不宣。
皇帝要求各官整治家风,以永安侯之前车为鉴,先扫一屋再谈治天下。紧接着,他提议京官子弟入崇文馆不再是理所应当,而须通过入学试;且品行不端者,若屡教不改,崇文馆可直接除名。话音刚落,未等臣子反对,章宰相立马出列赞成,百般言其优越,刘侍郎紧接附和,引经据典。于是,这项损害众多高官贵族利益的提案,稀里糊涂地就敲定了。
今早朝堂之和谐,实在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