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日昃，白惨惨的冬阳也纸糊的一般，教人觉不出一丝一毫的暖意。
马总管走近御案，换了一盏热茶，说道：“陛下，季御女求见。”伍至渺有点意外，提笔的手一顿。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跑来思政殿，近来往依璟宫走得确实没那么勤了，但她还不至于如此沉不住气。思来想去，他头也不抬说道：“让她进来等着。”“喏！”
“陛下万安。”
“平身，凌儿可是思政殿的稀客啊。”他笔耕不停，看似打趣道。事实上，日日都有干不完的批复、议事的一国之君并不喜欢宫中美人有事无事来办公之地打搅，但她们来不来与想不想来是两回事。
“妾身侍奉不周，还请陛下责罚。”季泽凌也不急着表明来意，先顺其心意再说。
他挑了挑眉，“责罚？那就罚凌儿替朕研墨。”
“喏。”她上前执朱砂墨在砚台中慢慢画圈磨着，目光只落在砚台上，绝不触及附近的奏折。磨一会见朱墨过多时，她便转而走到身后轻轻为其捏肩。约莫罚站了一炷香，伍至渺合上一本奏折，撂在较高的那一摞上，终于抬起头来，“赐座。”
“谢陛下。”
“凌儿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陛下尝嘱妾身多多留意七公主，妾身便是为公主而来。”
“嗯，确有此事。静娴怎么了？”
“妾身欲为七公主向陛下讨个女侍卫暗中保护，因为怀疑…”季泽凌欲言又止，“怀疑七公主长期受同窗欺凌。”
见上位者的浓眉一皱，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她继续解释道：“妾身之所以怀疑，一是与江学士亲眼所见七公主身子埋在雪堆中哭泣；二是与明美人互通信息后才发现，公主时常不能按时回殿，且身上饰品总是莫名消失。”
“然妾身并未亲眼而见欺凌之事，加之公主不愿谈及此事，故今日向陛下求一侍卫，一来暗中摸清此事虚实，二来佑护公主平安。”
“朕知道了。”
季泽凌又补充道：“若此事为真，恐怕公主的性子便是受此影响。”
“嗯，朕即安排一侍卫。”
明美人交代的任务既已完成，季泽凌陪他闲聊片刻便告退了。
三两日后，天将擦黑，七公主伍静娴支开侍女，独自走在回殿的石板小路上，终于等到那一伙带给她无尽痛苦的孩子拦路。她刚要后退，就被团团围住。
一个小跟班率先逼上来，不怀好意地笑着：“小公主，好久没一起玩了，今日该玩些什么呢？”
“没…没什么好玩的，借过。”她眼神躲闪着没走几步就被推了回来。
“别那么无趣嘛，不如玩骑马吧？”章肖璞走上前，将其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中，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惹得周围人哄笑。他攫住小静娴的手腕，摸到一圈硬物，掀开袖子一看是一只镶宝金镯，“呦，新镯子？”
另一个小跟班从她腰上扯下玉佩，扔给他，“公子您看，不光镯子是新的，玉佩、香囊都是新的！”
章肖璞接过来举高端详一番，阴阳怪气：“你阿娘一如既往舍得在你身上花银子，本公子好生羡慕啊~”
“还给我！快把玉佩还给我！”伍静娴伸手去夺，无奈身高悬殊，只让众人笑作一团。她想起了阿娘嘱咐的话，鼓起勇气说道：“再不还给我，我…我就去告诉阿娘！”
众人笑得更大声了，一人嘲讽道：“公主说什么？在下没听清。”
“我…我说，我要去告诉阿娘！”
章肖璞将玉佩别到自己腰间，猛然用力扯过她的手腕，疼得她掉了两大滴眼泪，警告道：“实在不知道公主哪来的硬气。但还是再好心提醒一句，圣上最瞧不起你这种受气包，如果不想被丢出宫外、不想教你阿娘像四皇子阿娘那样凄惨的话就乖乖闭嘴！”
“我我我不信，你们骗我！四哥的阿娘好得很，莫要耸人听闻！”
“哈哈哈，好？要是她过得好，那四皇子还在宫中时，至于穿得那么寒酸？至于一到冬天就日日赖在崇文馆蹭炭火吗？
“那…那是四哥废寝忘食、专心学习！”
“本公子发现呀，咱们公主真是天真得可爱哈哈哈哈。”
章肖璞显然磨光了耐心，不愿与之再争论，招呼着跟班们将小姑娘往地上按。“大胆！”突然，一个宫女装扮的女子从旁边院中翻墙出现，挡在伍静娴身前。要不是为了听全大逆不道之言，她早就出手了，这些孩子不过十岁上下，个个心肠歹毒得教她一个奉差的外人都看不下去。
见她竟然有人撑腰，一伙人随即作鸟兽散。
第一次受人解救的感觉真好，伍静娴越来越觉得阿娘说得对，于是十分感激地作揖道谢：“多谢这位姐姐出手相救，不知姐姐姓甚名谁，何处任职？”
作为一介侍卫，她可不敢当公主的姐姐，立马单膝下跪答道：“执戟柳柒向公主请罪，本为圣上所派护公主平安，然方才出手过迟，教公主平白受苦。”
“父皇！？”伍静娴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随即又暗了下去，“父皇是不是已经知晓此事了？”
“微臣不知。”
小姑娘脸上透露着不安和失落，“那辛苦柳执戟护送了。”
“公主言重。”
酉时，估摸着圣上已用完晚膳，柳柒问了几位御前侍者，寻到藏籍存书的文思阁求见汇报。“参见陛下。”
“平身吧。”伍至渺放下书卷，揉了揉眉心。
“启禀陛下，七公主受欺为实。今日崇文馆放课之际，微臣亲眼目睹五六名京官子弟于无人处截住公主，夺其金玉、肆意欺辱、动手动脚，言语之间更是…更是重逆无道，实在令人无胆卒闻！”
“好大的胆子，欺负到朕的闺女头上了！他们说什么了？”
“微臣…不敢说。”
“大胆说便是，朕恕你无罪。”
“在公主面前直呼‘你’、自称‘本公子’已算事小，妄议后宫、恐吓公主、不敬皇子，桩桩件件死罪难逃。”柳柒挨个罪名解释，尽量将其原话完整复述，低着头不敢看上位者那骇人的脸色。马总管也听得一脑门汗，大气不敢出。
“啪！”伍至渺重重一掌拍在书案，笔架抖了一抖，跪了一片的宫人也抖了一抖。“一群不学无术、作乱犯上的混账东西！哪里来的威风，就凭他们那在朝堂上畏畏缩缩的阿爹吗？”他气得喘粗气，眼中露出杀意，“不知死活！跟朕说，其中都有谁？”
“陛下息怒，为首者为章宰相之嫡三子章肖璞。”柳柒提早询问过公主和了解前朝的女官，便将那四男两女的小团伙连带其长辈官职一一如实汇报。
“好啊！有嫡有庶，有子有女，都敢骑到朕的头上来是吧？”他怒极反笑，在晦暗不明的入夜时分仿佛索命的无常。
冬夜寒冷而漫长，十二皇子已经被乳母哄睡了。明美人正揽着七公主温习功课，却闻圣上驾到，既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她虽然算到皇帝会来，但没想到当天就来了。
不过早点来也好，避免夜长梦多。钟离晓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倩目一弯，轻松地说道：“陛下来得突然，公主和妾身都未好生准备。”
伍至渺凝视着她身旁怯怯不安的小静娴，满脑子里都是小姑娘可能受过的苦。“先把娴儿带下去。”晓晴表现出疑惑的神情，但还是让梅惑带静娴去侧间温习功课，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可是出什么事了？”
没能发泄完全的怒火又顶了上来，“什么事？朕还想问问美人呢！娴儿遭遇何事，做阿娘的真的全然不知吗？”
默默承受怒火后，晓晴缓缓开口：“那事…妾身确实知情，近日正向六尚申请武侍女护送静娴来往崇文馆，然宫中武侍女紧缺，一时半会难以到位。”
“朕是娴儿的阿爹！”伍至渺气得发笑，克制不住地提高音量“呵，娴儿年幼，不知寻朕讨公道；你也年幼吗！你眼中还有朕这个皇帝吗？”
晓晴佯作惶恐，跪伏在地，颤着嗓子解释：“陛下恕罪！妾身岂敢目无圣上，正因为害怕搅扰陛下安宁，徒增陛下烦恼，妾身才未敢上报。娴儿被欺负得浑身是雪时，妾身何尝不心痛愤怒？可那为首的可是章宰相之公子…”
听到这话的伍至渺极其不爽，“宰相怎么了？宰相也是朕任命的！”
“那是自然。然宰相于社稷之重不可小觑，大亘国内亟待宰相领衔之改革，四夷又群狼环伺。陛下日理万机，纵然再怎么心疼娴儿，妾身亦不愿陛下陷于公私两难之境地。”说着抹掉一滴泪，一副背负许多又说不出口的模样。
他沉默良久，正要开口，却见小静娴跑到外间，后面还追着梅惑，“父皇！都是静娴不好，不要罚阿娘好不好？静娴求求父皇了。”两只小手抓着他的大手摇来晃去，眼中闪着可怜和惧怕的泪光。
“娴儿出来作甚？快习字去！”还跪在地上的晓晴斥道。
“不罚，不罚哈。娴儿别怕，来，父皇抱抱”，心疼取代了愤怒，他软下声音安慰着，同时双手轻松抱起小静娴，“娴儿这般轻，平日里多吃肉才是。”
小静娴伏在肩头，轻声咬耳朵：“父皇会讨厌静娴吗？”
“不会的。”伍至渺瞬时明白小姑娘为何这般提问，赶紧轻拍着她的后背回答。
“那太好了！”小女孩软软糯糯的惊喜声线，教他更想将那群畜生千刀万剐。
“起来罢，你也是顾全大局才头脑昏聩，朕便不追究了。”
“谢陛下！”
父女难得亲近，伍至渺伴着小静娴做完课业，不时为其解惑。钟离晓晴也不打扰二人，而是接过宫女的活计，为其斟茶、研墨、搬书。若不是还有宫人在身边，她差点以为是官宦世家的一家四口。
月高升，钟离晓晴平躺着，轻声对身边男人分析得失：“还望陛下从轻处理，那些…不过十岁上下，还是孩子，难免犯错”
“呵，朕十二岁便出宫立府，替先皇分忧了！依朕看，再年幼的畜生也是畜生！”
“陛下！他们怎么能与天子相比呢？且这番话若是教他们听去定会私下议论粗鲁云云。”
“他们？就是他们的儿女干了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一个个伪君子！”
“陛下，对尚未弱冠、及笄者，若罚得太狠，实在有辱陛下圣名；且都是京官的公子千金…不宜与大臣闹得难看。
伍至渺百感交集，侧身一只手搂住美人，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晓晴太为朕着想，也太为臣子们着想了。何时才能为自己和娴儿着想呢？”
此时，晓晴只想教那些小畜生付出最沉重的代价，于是继续以退为进：“可是…”
他扣住美人光滑的后颈，一个绵长的吻消解了她还未出口的言语，眼中交织着欣赏和心疼，“晓晴啊，你…唉…朕知道你饱读诗书，恪守‘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之则，可这天下能与你相比的人实在鲜少。你可知那群不肖子是如何妄议后宫和皇嗣吗？都骑到朕头上了！”提到这个，他难免生气。
“妾身真不该在睡前提这事，是妾身的错，平白教陛下抱着一肚子气入眠。”
突然回想到傍晚时小静娴的那句“都是静娴不好”，感叹二人不愧为母女，心情复杂，不由高声赌气道：“错错错！晓晴劝得哪里错了？明明是朕残暴无道，跟一群孩子过不去！唔…”一个蜻蜓点水的回吻过后，晓晴半张脸藏在锦衾下，说道：“别这般说，陛下可是百年一遇的明君。”
伍至渺挑眉，显然没想到后宫里低调本分、女学中恪尽职守的传统女子竟会主动献吻；与此同时，又很受用她的评价和行为，干脆翻身欺上，啜吻她的耳廓，哑声说道：“孔圣人有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晓晴放过自己，也放过朕吧。嗯？”
在上扬的尾音和明显的挑逗意味中，晓晴小鸡啄米般点头，换来了身上人的轻笑。
脸红身热之际，钟离晓晴明白，这些人死罪能逃、活罪难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