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右侧殿的产房内,阵痛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急促。太医递上一碗汤药,程如卿合眼一饮而尽,脸色愈发苍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一旁的程筱儿捋着她的手指,为其按摩、擦汗,企图缓解她的疼痛,但不过杯水车薪。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程如卿呻 吟道:“啊,开了!要…要生了。”全屋人立马消了瞌睡,行动起来,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快去通知皇后殿下!”
左侧殿内和衣躺下不久的季泽凌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连忙下床去外面查看情况。松祺向其报告这个消息:“御 女,仁婕妤要开始生产了!”季泽凌连忙包上披风,跑到右侧殿的院中查看。寒星静静,冬日凌晨的冽风将其打了个趔趄,刮得脸生疼,不过倒彻底拍醒了她。灯火通明的殿内传来隐隐约约从牙缝里挤出的痛苦,院中众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头出来了!头出来了!”
“啊——”
“加把劲啊,姑姑!吸气,吐气…”
“婕妤用力啊!”
“快了快了!”
胎儿头部顺利冒出,随后应当是脆弱的脖颈。在众人还未反应的时候,程筱儿猛然拿起剪刀往开水里一烫,便冲回去,手起剪合,缠在脖颈上的两圈脐带失去着力点滑落。脐带绕颈本是正常现象,但也有危险的例外,比如方才,胎儿只要稍一动弹,脖子上的脐带就宛如细蟒一般收紧。眼见着胎儿还在继续往外慢慢移动,程筱儿顾不得其他,只想着救姑姑的孩子。
众人心下一惊,有人轻声感叹:“好险!”程筱儿连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避免程如卿听到,情绪波动过大。
一声啼哭从殿内直直透出,预示着喜讯。“生了!生了!”尽管皇帝赶到现场,众人还是忍不住窃窃私语交流着喜悦。但皇帝皇后二人的眉头仍未展开,估摸着胎盘还未诞下,仁婕妤依然生死未卜。
片刻,一位医女打开了紧闭已久的殿门,喜不自胜地说道:“启禀陛下、殿下,母子平安!殿内还在做清理,待会就可进到里间看望仁婕妤与小皇子啦!”众人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相顾庆祝起来。皇帝更是喜上眉梢,带着乌青的双眼亮了起来。
“陛下可得好生想想小皇子叫什么乳名?”皇后乐呵呵地打趣道,“可不能跟希墨当年一般,草草取个‘小梅’叫上三年。”赐正名是三岁的事请,此刻倒不急。
“皇后这就不懂了吧,越是不起眼的名字越能保佑平安长大;且梅,坚韧率真者也,多适合墨儿!”伍至渺又得意地讲了起来,皇后在一旁也不插话,只是笑。
“诶,你觉得小皇子会像朕多一些,还是像婕妤多一些?”
皇后笑着摇摇头,只觉皇帝高兴得有些放飞自我,“妾身不知,待会进去看看不就真相大白了?”
季泽凌本来只是等程筱儿结束工作一同回殿,这下也开始好奇小皇子的模样。可是她依稀记得季泽源刚出生之时皱皱巴巴的,实在看不清什么眉眼。
“诸位请进!”
为了避免惊扰疲累的程如卿,只许皇帝、皇后、明美人、季泽凌四人入内。程如卿半梦半醒地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仿佛去了半条命。乳母抱着小皇子上前,先给她看了一眼,她那没有血色的唇咧开一个幸福的笑。见高位者入殿,又赶忙将襁褓递给皇帝。伍至渺熟练地抱牢,低头端详半晌,不自觉饱含笑意地说道:“乳名叫阿笋,愿吾儿生长如笋、来日如竹,卿儿觉得如何?”
皇后低首掩唇:还真是一以贯之的取名风格,不知以后的皇嗣会不会将北山里的活物之名全都占满。
程如卿沙哑地笑答:“陛下赐的自然是最好的。”
伍至渺脸上闪过一丝心疼,“这九个月,如卿着实辛苦。”他坐在榻边,轻轻抚摸她那白得吓人的脸颊。
“但一切都值得,您说对吗?”
“自然。”
后面的季泽凌微微动容,一个小小生命经过九个月的准备,几乎是在自己见证下诞生于此。然而当其和满身血腥气的程筱儿交换几个眼神之后,却发现后者虽然扯着微笑,但交织着疲惫、难过和她看不懂的情绪。
仿佛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皇后向周围太医问:“小皇子状态如何?”
“回殿下,经臣等初步查验,小皇子足月足重,尚未发现先天不足,但满月之内仍需多多留意。”
一位大胆的医女趁机接话说:“小皇子康健下生,有一份功劳当算给程吏目。”
正在神游的程筱儿听见自己被提及,有些懵神。
“此话怎讲?”
“回陛下,昨夜程吏目先于臣等抵达主持大局;且方才生产之时,若不是程吏目眼疾手快,抢在脐带彻底勒紧皇子脖颈之前将其剪断,后果不堪设想。”
“竟然这般惊险。”皇帝低头看向睡得安详的小皇子。
“陛下,九皇子当年亦是脐带绕颈,后来听太医说,若情况危急且处置不及时,轻则痴傻,重则性命不保!唉…妾身当年后怕了许久。”皇后扶着胸口解释道。
“这么说筱儿确实立大功了。”
“陛下言重,妾身尽医者之责而已。若要论功,那是婕妤教导有方,将妾身和医女们培养得可独当一面。”
“哈哈,好一个独当一面!这样,今日出过力的医女,俱升半品;程筱儿擢为主簿。”
“臣等叩谢圣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侧头瞧见程如卿笑得可爱,皇帝知道这份赏赐赏到她心里去了,不觉心满意足——若是直接询问她,估计就同往日一般无欲无求,赏什么也不见惊喜之色。
等程、季回到依璟宫已近寅时,正要分手,程筱儿突然提议:“阿季,今晚我能去你的殿中睡吗?”季泽凌一愣,猜测可能与接生有关,便答应下来:“唔,自然可以。”二人携手至侧殿,宫人虽有些惊讶,但考虑到程御女与自家主子来往密切,倒也见怪不怪,便张罗着为她洗去身上的血污。
待其沐浴完毕,季泽凌已然卧于床榻里侧。程筱儿掀开锦衾钻进暖好的被窝,面色稍有凝重。“阿程…是累着了吗,还是吓着了?怎么…”话音未落,程筱儿突然翻身把她死死搂住,泽凌吓了一跳,缓缓侧过身以便她抱着,一只手慢慢捋着她的后背。
良久,筱儿终于在她耳边悄声说道:“阿季…我想说的话有些离经叛道,但憋得实在难受。”“说便是,我听着呢。”
“我…并非从未干过接生,但今夜为姑姑接生,与以往的感觉全然不同:看着姑姑疼得面目扭曲、直冒冷汗,又用尽全身气力生下皇子,就好像!好像…死了一遍似的,我的心好疼好疼。你知道吗?从小我就跟着姑姑读书、游玩、学医,亲姐妹一般,哪怕她入宫后每月必有书信往来。今日见她如此痛苦,我实在…实在…唉。
“一辈子这般的痛苦只需承受一次也就罢了,可是姑姑才二十六啊,算上今日已有两次,将来又会有多少次呢?其实何止宫中,王公贵族、高门大户、平头百姓家的女子基本上都是每隔四五年便要承受一次,丢性命、落病根者更是屡见不鲜,她们的亲友若是亲眼所见,会不会也与我一样心痛不已。为什么啊?她们何错之有?老天爷为何要这么折磨她们?且可预见你我二人也将不得不跳入此备孕、痛苦、养身子、再备孕之循环。
“阿季,我实在想不通啊!弄不清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季泽凌着实被难住了:女子生育后代似乎是天经地义,毕竟从未听说过男子生小孩之奇闻,可是程筱儿说得亦有道理,天下多数女子并无过错,为什么要平白承受这般痛苦和代价呢?而且恰如两三个时辰前皇后催促备孕,不论贵族还是平民,似乎都将不小的期望寄托于女子的肚子上,因难以生育而被逼死、逼得和离的女子并非罕见,尽管部分女子在除生育之外领域上都是佼佼者。
苦熬几个时辰的脑袋经不起这生涩的思考主题,疼得发胀,她只好说:“我也想不通,不如放到明日头脑清醒时再好生探究。”见其神色失落,连忙补充道:“先睡吧,白天你我还要在职呢。陛下刚给阿程提了品级,程主簿可不能第一日就出岔子。”
“阿季说得是,或许…只是累着了才胡思乱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