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鼎亲送凝寒出了藏剑阁,凝寒别过,独自行出一程,忙施海市之术,至于万兽林之外。
凝寒步入林中,正寻找旧路,忽闻一男子怒道:“何人闯我万兽林!”
凝寒心内一惊,四下打量,未见一人,凝寒缓退两步,正欲调灵蛇剑,只见一男子自树上落下,另有一白眉长臂猴伴其身侧。
凝寒忙向其施了一礼,那人上下打量凝寒一番,冷冷道:“既是故人,定知我万兽林规矩,快些离去,免生事端。”
凝寒道:“我此前来,有要事相求。”
那人道:“我万兽林不过问世间事,何等紧要皆与我万兽林无干。”
凝寒又施一礼,道:“事关苍生兴亡,还望大……还望阁下代做通传。”
那人冷冷盯了凝寒半日,道:“念你与我族人有旧恩,替你走一趟,寨主如何决断,与我无干。”
凝寒谢过。那人与那白眉长臂猴言语了两句,独自去了,那猴翻身隐于树冠,盯着凝寒。
约过了一个时辰,那人方回来,那猴亦从树上落于地面。
那人道:“随我来。”
凝寒应了。
凝寒随那人入得林内,进至寨子,至正中一大屋前,那人道:“这是我寨议事所在,寨主在内,我不能陪了。”
言毕转身离去。
凝寒进至屋内,正上一年老男子端坐,暮发白须,约摸六七十岁相貌,此正是此寨寨主奚祖是也;
另有兕相在座,再无旁人。
凝寒上前施了一礼,奚祖道:“公子于我族人有恩,方才族中人失礼,公子莫怪。”
随请凝寒坐了。
凝寒道谢,坐了。
奚祖道:“公子所言紧要事,究为何等要事。”
凝寒道:“东海水族起兵,特来求援。”
兕骨冷冷道:“东海水族而已,世间门派如此之多,难不成尚不足以御敌不成。”
凝寒道:“东海水族来势汹汹,若不能一御而胜,祸事不小。倘水族登岸,四国恐遭屠戮。”
奚祖道:“如此紧要之事,我族定不会置之不理,我立刻派人点齐人手……”
兕相忙打断道:“外族之事,于我兽族何干。”
奚祖道:“我族虽久避世独居,然同为此尘世之人,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外族之人遭灭顶之祸。”
兕相道:“我兽族受凡人迫害,现只此万兽林苟延而居,现如今,倒舍我兽族性命,去救那害我兽族之凡人,我自是不依,首领更是不依,兽族屈死冤魂更是不依。”
奚祖道:“既以人身降于世间,纵使远离世嚣,更要时时念及世间凡人之疾苦灾难,现如此危难之际,更需不分你我,绵力相助才是。那东海水族,封印数千年,远遁数千载,暗自壮大,如今实力几何尚无人知晓,若果来日登岸,莫论四国有灭国之祸,恐我万兽林都难苟存。”
兕相冷冷一笑道:“我兽族与东海水族同属妖族,难不成那东海水族情愿同族起戈不成。”
奚祖道:“我族为人,不是那兽族,这些年来,你口口以兽族之人自居,失了本心,弃了先祖,糊涂啊。”
兕相冷笑道:“我如何糊涂。青泽自古妖人两族和平而居,血脉交融,难分彼此。更我兽族护万兽林数千载,万兽林之人归于兽族又有何不可。”
奚祖道:“昔日人妖两族争于青泽,生灵涂炭,后两族停战,结盟同治,方得太平。虽君位仍固,然妖族硬是于那都城之邻建凤鸣城,时时觊觎权位。后妖族没落,兽族首领亡故,羽族四下散乱,水族强行封印,灵族避世不出,恒族隐身而居,那兽族长公主无处安身,率残部入此林内,幸我族垂怜,愿以邻而居,这才留得兽族不灭。兽族元气复苏,强行将此林改名为万兽林,强压我族人一头,又强行将此林划为兽族地盘,强御我族人为其卖命,称此兽族为贼也无不可。你现如今竟弃了荣辱,失了心智,认此等贼人为你族人,你对得起祖宗么!”
兕相白了奚祖一眼,道:“若无我兽族庇护,你族人可活至今日?”
奚祖道:“此林内数百村寨,我族人安乐生息,平静逍遥,纵无兽族来此,也是无灾无妄,无争无祸。”
兕骨冷笑道:“无我兽族,这万兽林之人,又如何得入修行之道。”
奚祖道:“我族人本无修行之念,若非兽族苦苦相逼,又如何得入此苦行一道。”
奚祖又道:“孩子,回头吧。”
兕相冷冷一笑,怒道:“我乃兽族之人,乃我兽族首领亲封特使,你这卑微之躯,也敢与我攀亲结故,笑话。”
奚祖叹了一声,对凝寒道:“你莫去理他,我自会安排人手,前去助你。”
兕骨冷笑道:“无我兽族相助,只怕你之族人无一可返。”
奚祖怒道:“纵使你再道出兽族千般好,纵使此一去我族人尽数陨落,我也不会如你一般,唯外人之命既从,弃血亲之命不顾。”
兕相冷冷瞥了奚祖一眼,懒于回话。
奚祖对凝寒道:“公子暂去歇息,老朽自会为公子点派人手。”
凝寒起身施礼道谢。
奚祖喊进一人,命带凝寒暂歇,凝寒施礼拜别,随那人同去。
凝寒随那人进至一屋内,那人施礼离去。
凝寒掩了门,独自躺下,心内盘算再往何处,不觉幽幽睡去。
朦胧间,凝寒觉身旁坐有一人,猛睁开眼,果一人在侧,直看着自己,借窗外月光,方看得此人正是兕骨。
凝寒长吁口气,道:“你……”
兕骨忙做一噤声手势,凝寒压低了声音道:“你怎这时候过来,唬我一跳。”
兕骨微微一笑,低叹一声,拉了凝寒,两人并排靠于窗边,道:“今日白天,远远见你进得寨子,只迫于兄长威压,不得与你相见。现兄长熟睡,才得以偷摸出来,见你一见。”
凝寒不免惊了一下,道:“兕相他,为何看你如此之紧。”
兕骨道:“自兄长伤愈,兄长便完全变了。”
兕骨略停道:“以前,兄长虽是严厉,仍将我这兄弟放于心间。自身伤之后,兄长再无往日丝毫模样。以前不过是言语间严厉些,后来却似想着如何时时操控于我,于兄长而言,我这兄弟不过是一器具,一摆设,一私物。”
凝寒心内一惊。
兕骨又道:“我族人不与外人互通,我原以为是因你我之事……”
凝寒将兕骨之手拉住,道:“是我害了你。”
兕骨摇摇头,道:“与你,我心甘情愿,怨不得你。”
兕骨又叹道:“兄长之异状,不止与此。兄长日日已兽族之人自居,寨内之人,他皆不放入眼中,纵使父母祖上灵位,更是一举焚尽。”
凝寒心内不免一惊。
兕骨转过脸去,道:“我兄弟二人心意相通,兄长觉我有半分旁心,轻则辱骂,重……”
兕骨强忍住,不使泪水滑落。
凝寒关切道:“这些年,你是如何挨过来的。”
兕骨道:“硬挨着罢了。”
凝寒道:“你没想过离了这地方么。”
兕骨摸了把眼泪,道:“何曾没试过,可……无论我逃至何处,兄长如影而至,论修为,兄长进步神速,我早已不是他的对手。抓回来,关起来,直至我服软,不,是臣服,这才罢休。”
凝寒紧紧抓住兕骨的手,又不知如何宽慰。
兕骨站起身,凝寒亦随站起身,兕骨抓住凝寒手腕,将其手松开,道:“你若来此有事,快些完了快些离了此地,时日久了,难免多是非。”
兕骨举步便走,道:“你我露水之缘,往后无需再见,你也莫要再来此地,我可不想再因你再多份苦楚。”
言毕,兕骨急急出了门。
凝寒望着兕骨背影,擦去眼角泪水。
兕骨去后,凝寒心郁难消,久久难眠,至天亮时分,方朦胧睡去。
屋外一阵噪杂将凝寒惊醒,凝寒起身,略做清醒,杂声更起。
凝寒出了门,见一众人个个神色有异,忙上前将一人拉住,道:“发生何事。”
那人粗粗打量凝寒一番道:“寨主离世,寨内都乱了。”
那人说完,便匆匆去了。
凝寒随着人流,来至奚祖屋外,远远立于众人之后。
屋内,奚祖尸身平躺,尚未收殓,奚祖之子奚照守于一旁,独自垂泪。
观奚照光景,约未至四十岁相貌,另有一赤眉猿在侧,寨内主事之人,尽数立于一侧,开言宽慰。
不一时,兕相进至屋内,斜眼瞧了一眼,冷冷道:“果真死了?”
一老者怒道:“你这何等话。”
兕相不去理会,道:“既是死了,就早些葬了,免得躺在这,脏了地方。”
奚照怒道:“父亲生前,寨内人无不尊仰,今日亡故,也容不得你半分侮辱。”
兕相冷冷一笑,道:“侮辱?这等人死了也便罢了,何来侮辱之说。身为寨主,不为寨内人思量,反倒想着将我万兽林之人白白枉送性命,这等寨主,留有何用。”
众人不知何意,忙出口相问。
奚照道:“不必问他。昨夜,先父曾与我言及此事。先父有道,东海水族意欲出兵,犯四国疆土,我族人虽避世远居,然不可置之不理,必要出兵一同抗敌。”
那老者道:“这本是我族应尽之事,先寨主之举,正合众人之意。”
兕相哼笑一声,不去理会。
奚照道:“不曾想,先父却于后半夜被人所害。”
奚照忙叩首道:“还望诸公相助,查此行凶之人。”
那老者上前,将奚照身子搀起,方欲开口,只闻得兕相道:“不必查了,奚祖,是我杀的。”
众人皆是一惊,怒目看向兕相。
兕相冷笑道:“这种人死有余辜。若非我兽族相助,万兽林如何得有今日之辉煌。若非我兽族相帮,尔等如何得以繁衍至今。奚祖不感恩戴德也便罢了,还处处向这哪来的四国贱民,将我兽族万众视为异类,将我兽族首领全完不放眼里。若非我兽族首领,见奚祖年迈,怜其垂暮,赐其终老,如何得以苟活至今。如今,这老贼,竟想着如何将我万兽林毁于一夕,如何再得留存于世。”
奚照闻言,恨恨盯着兕相。
兕相蹲下身,手捏奚照下巴,冷笑道:“想杀我,尽管一试。幸我兽族首领垂爱,赐以灵药,赏以妙法,功力大增,我倒要看看这之中究竟何人可堪配我之敌手。”
言毕,猛一甩手,将奚照甩倒在地。
兕相蔑笑一声,立起身,行至一旁,倚墙而立。
那老者上前,将奚照扶起,道:“你莫去理他。”
奚照略一点头。
那老者道:“如今寨内无首,你可要打起精神,待丧仪尽完,担起寨主之职。”
兕相怒道:“我看他敢。无我兽族首领诏令,我看何人敢登这寨主之位。再杀一人,也没甚要紧事。”
兕相狠命瞪了众人一眼,丢下一句“好自为之”,便出了门。
凝寒不知此地丧仪规矩,只得自己回了房,一日未有出门,也无人叨扰。
至第二日一早,凝寒出了门,未行数步,便撞见前日寨主屋内老者,凝寒忙施礼道:“前辈有礼。”
那老者道:“我族人不兴这前辈后辈的……”
一语未完,忙道:“小老儿糊涂,公子于我族有恩,竟未曾识得公子,公子莫怪。”
凝寒直道不敢。
那老者道:“不知公子何日至此。”
凝寒道:“今不过第三日。”
那老者道:“倒有一紧要事求于寨主,不曾想寨主他……”
那老者长叹一声,道:“听奚照言语,我便猜得详里。待奚照登寨主之位,此事必当稳妥。”
凝寒谢过。
凝寒又道:“在下欲往先寨主跟前落座祭奠,不知可使得。”
那老者道:“公子心意,老朽代行便是。公子非我族人,我族内之事,公子莫要参与。”
凝寒称是。
那老者离去,凝寒只得回房。
至第三日一早,兕骨忽然推开凝寒房门,见凝寒已然起身,道:“随我出来。”
凝寒不知何事,忙跟了出去。
待行至兕相房外,白隐,白影一并立住,兕骨立于白影身侧,垂着手,低着头。
兕相道:“我族首领传话,命带你一见。”
凝寒只得称是。
忽的,兕相怒目瞪向兕骨,道:“抬起头来。”
兕骨畏缩缩将头抬起,兕骨走上前,猛的一个巴掌,扇的兕骨一个趄趔。
兕相怒道:“收起你那点歪心思。看在你我同父同母的份上,我不忍下狠手,再有如此胡思,莫要怪我。”
兕骨只得垂着头,小声道不敢。
兕相转身,狠命瞪了一眼,翻身骑到白影背上。
兕相对凝寒道:“你,骑到白隐背上。”
凝寒只得照做,御空而起,骑到白隐身上。
兕相又对兕骨道:“你,上来。”
兕骨应了一声,照做。
白隐,白影驮着三人入至林中,至那雾幕之外停下,兕骨翻身下地,凝寒,兕骨依从落至地面。
少刻,白冠自雾内而出,道:“随我来。”
兕相,凝寒,兕骨,白隐,白影跟随白冠进至雾中,进至毕琡瑜所居园外。
白隐,白影住了脚,白冠并不理会,直将兕相,凝寒,兕骨领至正厅。
白冠进内通传,稍刻,白冠出来,道:“三位,请吧。”
兕相,凝寒,兕骨进至厅内,白冠却不进门,守于厅门外。
毕琡瑜正位闲坐,兕相见了,忙疾步上前,跪地叩首,兕骨只得学着兕相模样,跪地拜礼,凝寒不知该当如何,只得立直身子,恭敬行了一礼。
毕琡瑜也不抬眼,幽幽道:“起来吧。”
兕相再叩礼谢过,起身垂首立于一旁,兕骨亦相随。毕琡瑜翻眼瞧了凝寒一眼道:“你来我万兽林所求之事,我已知晓,然东海水族与我兽族同为妖族,并无兵戈相向之理。”
凝寒正思量如何开言,毕琡瑜又道:“长生门之白伏,乃我兽族之人,正是白冠之弟兄。东海水族害我兽族人性命,我族倒可派兵助你一助。”
凝寒忙施礼道谢。
毕琡瑜冷冷一笑,道:“莫急,我话尚未完。”
毕琡瑜抬起头,冷冷盯着凝寒道:“万灵寨全寨之人性命,可是被你所害。”
凝寒心内一惊,不免于毕琡瑜四目相对,凝寒身上竟不觉泛起一股寒意。
毕琡瑜冷冷一笑道:“罢了,修行不济,也怨不得旁人。如此一来,我族倒也没了助你之理了。”
毕琡瑜又道:“你可知,我为何唤你来此。”
凝寒忙道不知。
毕琡瑜道:“万灵寨之覆亡虽不足论道,毕竟是我兽族一笔血债,也该向你讨还。”
凝寒一惊,忙退了半步。
毕琡瑜轻笑出声,道:“蝼蚁后生,尚不值得我亲自动手。今有一事,你若能办得妥当,此债便算了。”
凝寒忙问何事。
毕琡瑜道:“陆清汶既害死白伏,我要你将陆清汶头颅斩下。”
凝寒只得称是。
毕琡瑜又对兕相道:“你兄弟二人并白隐,白影一道前去,将陆清汶人头带回来。”
兕相施礼称是。
毕琡瑜道:“东海水族实力勿要小觑,心眼放亮些,莫要伤了。”
兕相称是。
毕琡瑜轻一招手,兕相上前,跪倒在地,附耳上去,毕琡瑜轻声言语了两句,兕相斜眼瞥了凝寒一眼,称是。
兕相立起身,退了两步,施了一礼,道:“现有一事,还请首领决断。”
毕琡瑜幽幽道:“讲来便是。”
兕相道:“小人所居之寨内,寨主亡故,依首领之见,何人可担此重任。”
毕琡瑜幽幽道:“这等小事也来问我,自己看着办便是了。”
兕相称是。
毕琡瑜道:“去吧。”
兕相跪地拜辞,兕骨相随,凝寒施了一礼,拜辞。
兕相,凝寒,兕骨,白隐,白影回至寨内,暮色已起。兕相并不搭理凝寒,回至自己屋内,兕骨也跟了进去,凝寒只得独自回房。
第二日,有一人扣响凝寒房门,凝寒开门,并不识得此人。
那人道:“寨主有请。”
凝寒心内疑惑,仍是随那人一道出门。
待进至那大屋内,见兕相正上斜坐,奚照手脚被缚,被兕相踩于脚下,寨内主事之人,皆横尸于地上。
奚照见有人来,欲抬头开口求救,却被兕相一脚踩住面颊。
凝寒心内大惊。兕相对凝寒道:“你该走了,白隐自会送你出万兽林。”
凝寒听罢,转身便走。
兕相道:“慢着!沧海如此之广,何处寻你。”
凝寒并不回头,道:“药王谷。”
兕相轻蔑一笑,看着凝寒离去。
凝寒出了大屋,与兕骨擦肩而过。
凝寒未行两步,轻转过身,不曾想竟与兕骨四目相对,见兕骨双眼含泪,凝寒心内万般不是滋味。
凝寒又行两步,再一回身,兕相正掐着兕骨脖子,按于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