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音安安静静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不哭不闹,均匀地呼息、熟睡。可是她的面容却如同雪一样苍白而寒冷,让人看了陡然心痛。还有那双小手,纤细而娇弱的小手,仿佛轻轻一捏就会碎掉。我轻轻地抚摩着这张落日一般苍茫的脸蛋,泪在心里滂沱而下。
泪眼朦胧中,看见知音在对我笑,我也笑了,笑得那么开心、笑得那么坦荡。慢慢地,她那长长的睫毛微微泛动了一下,明亮的双眼悄然睁开了。知音醒了,对我嫣然而笑,唇际间飘动着淡定的哀伤。
“知音,你醒了?感觉好点了吗?”我把她的手握在手心,嗓子一阵沙哑。
“我没事,只是让你担心了。我知道有些东西该来的迟早要来,人从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就一步步地走向那荒芜的茔地。我只是感到有种遗憾,父母亲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我却不能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走时还让他们这么不安宁!”知音失望地把目光转向灰白的天花板,脸上写满悔恨、焦愁和歉意。我突然又一阵悲恸,紧紧地攥住她的手,百感交集。
“你别这么自怨自艾!医生不是说只要手术就能治愈吗?你如果真的爱你父母就应该坚强地面对病魔,面对生活,面对你自己,勇敢地活下去……况且,还有我呀,我会永远留在你身边,一辈子爱你、守护你!”
“我对不住你们……我恨我自己……”知音忽然捂住被子伤心痛哭起来。我不知该如何是好,默默地守在床边,心万箭穿戮的痛。不知什么时候,知音的父母已出现在了病床前。
“爸、妈……”看到两位满面风尘的老人,知音受惊吓似的叫了起来。夏伯母看见病床上憔悴不堪的女儿,扑到褥子上嚎啕大哭。知音不想让母亲伤心难过,便忍泪吞声,故作勉强而生硬的笑容来。夏伯父的目光异常呆滞、忧伤、茫然,几道零乱的皱纹深深地划过他的眼角,蜡黄的脸上布满了困惑和郁怒。干裂、发紫的嘴唇颤巍巍地抖动着,却不能说出一句话来。我懂得那种不能表露于声而只能掩埋在心里的痛楚。一时间,我们谁都不说话了,病房里弥漫着凝滞的叹息。
“你是夏知音的父亲吧?请坐下!实不相瞒,你女儿现在的病情非常地严重……”中年医生沉重地看着夏伯父冰冷的脸。
“医生,请您一定要救救我的女儿!”夏伯父恳切地说。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我也是作父亲的,看着自己的孩子受病痛的折磨哪个不心急如焚。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动手术,切除腐烂的部位,阻止癌细胞继续向其它脏位扩散……”
“只要能保住我女儿的性命,就是把我身上所有的器官移植到她身上我也愿意啊!”
“目前也只有手术了,”医生的脸掠过一丝忧虑的神色,“但我们也不敢百分之百地保证,万一手术失败,那将危及到病人的生命。所以,请你们二位做好心理准备!”
“无论如何,你们都要想方设法救我的女儿,我不能失去她,真的不能……”夏伯父的目光巡视着四壁,泪水挂着串儿淌了下来。
“伯父,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我们应该振奋一些,如果我们整天泪水满面,知音看了岂不更加觉得失望?”
“对呀,至少你们应该在心理上和精神上多给病人一些关怀和力量。病魔是靠意志力和信心去战胜的,如果一个人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手术再成功,药物效果再好对病人而言也不过是生命的暂时延续……”
夏伯父沉默着,但他的目光却变得坚定而严峻,仿佛云层洞开,太阳泻出五彩缤纷的光茫。
“清风,我真的会死吗?医生说如果手术失败,是极其危险的。那是不是我再也醒不来了?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死去,像睡梦一般。在梦里,我还能见到你吗?清风,我死了你还会在我的身边吗?”知音望着窗外苍翠的青山,嘴里小声地嘀咕着。
“傻瓜,医生的话都是骗人的。你不会死,就算睡着了,也一样能梦见我。你看外面多美,蓝盈盈的天空、千姿百态的树木、暗红色的隅田川野,我要你好好活着,把它们画下来,挂在我们的房间,让我对着它们朝拜。我还要你烧好吃的菜,给我包饺子吃……”一股热泪,涌上了我的双眼。
“你说人死了会有灵魂吗?——我想人死后的样子一定会很难看,浮肿苍白的脸,怵目惊心的眼睛,所以我死了你一定不要来看我!”
“也许有吧,谁知道呢。人死后要去什么地方,是归属大海还是化作尘烟?像凋零的花瓣渗入沃野……”
“有人说人活着的时候总轻信自己不会死去,而临死的时候又觉得自己好像没有活过一样。所以,我觉得人生真的就如一场梦。梦里的意境总是美得让人生出无尽的忧伤,如清风里坠满枝头的一朵朵花白、柔嫩的槐花落到了滔滔的长河里。可是梦境再美也有梦醒的一天!”
“瞧你,净说这些令人沮丧的话!难道生命对你来说真的就那么不重要吗?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老泪纵横的老人想想吧。人活在世上不单单只是为了自己,更多时候,我们是在为别人而活,为爱而活,为自由而活,为和平与真理而活……”
“我想说的是其实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的那颗可怜而贪婪的心。”
“那好,”我说,“既然死亡都不可怕,那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你叫伯父伯母如何了却后半生?他们将每天以泪流面、臬兀忡忡地在人世间苟延残喘。因为,是你害死了他们最最心爱的女儿!”
“清风,求求你别说了。”知音的肩膀颤抖着,嗫嚅地说道,“要我以那种残缺的身子凄凉地活着,这给自己和身边的人带来多大的负疚与伤害你知道吗?那样倒不如死了算了!”
“知音,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口气。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们就不能轻易地说放弃。因为,信念是照耀我们前进的一盏明灯。知音,如果你真的那样做了,我会记恨你一辈子,因为是你在我的心里种下遗憾的盅毒!”
呜!……知音无言以对,泪水凄然而下。
“好了,知音,不要那么任性和娇纵了,”我紧紧地抱住知音耸动的双肩,诚恳地望着她如水含烟的双眼,“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动不动就抽抽嗒嗒地哭,或者破罐子摔碎、大呼小叫、喋喋不休。现在是命运的无情考验和痛苦洗礼的时候,自卑和软弱不是你知音的性格。我要的是明目盼兮、巧笑倩影和充满无限春光的你。书上说‘世上每个人都是上帝咬过一口的苹果,都是有缺陷的。有的人缺陷比较大,因为上帝特别喜爱她的芬芳。’所以,知音,我相信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什么烦恼和苦楚。知音,相信我,美好的日子还没有开始呢!”
“清风……”
知音默默地低下头,嘴里发出微弱的哭声。好久、好久,我们都沉默着,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这来自心灵深处的片刻安宁。知音安静地在病床上躺着,双眼望着窗外明净的秋江,神情木然。有几次,她的嘴唇微微地颤动,仿佛要对我说点什么。
“知音!”我把她的小手紧紧地捏在手里,“不要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当作甜甜地睡一觉,当你把眼睛睁开,你会看到满天的彩云如吐放的花朵展现在眼前。”
这时,病房的门“吱哑”一声被打开,两名护士推着移动床碎步走了进来。
“清风,我怕!”知音看到移动床条件反射地握紧我的手。
“不要怕,很快就会好的!别担心!”我努力使知音平静下来,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
“夏知音,不要紧张,冷静一点儿。手术一会儿就做完,你马上就能出院的!”医生见到知音局促不安,立刻安慰道。
移动床开始慢慢地移动,我的心也跟着焦躁不安起来,慢慢地随着移动床向手术室走去。每走一步,心都会一阵阵狂跳,然后是前所未有的恐惧。我仿佛站在冬天里干枯的大树下,任寒风吹打着,黯然神伤地和我爱的人作最后的告别。我的心剧痛无比,咽喉嘶哑,眼睛干涸无泪。
知音的眼里交织着惊惶、痛苦和绝望。她的嘴唇紧闭,眉端紧锁,双手窸窸窣窣地扯着洁白的床单,像一只被浇湿的鸟儿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让人看在眼里,愁肠寸断。尽管知道知音此时此刻可能什么也听不进去,但我还是俯下身子,把嘴凑近她的耳畔,唏嘘地说:“知音,勇敢点儿知道吗?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有信心。做完手术,我们马上就可以回家,你很快就能像以前一样快乐地画画了……我们都希望你能快乐起来,我们等着你回家……”
然而知音却像个堆积的雪人,一言不发,任由泪水肆虐地在脸上盈盈流淌。
“清风,请你不要离开我,留在我身边好吗?”忽然,知音迷人的嘴唇微微开启,柔声细语地说道。
“傻瓜!我怎么会舍得离开你身边!乖乖的,我向你保证,当你醒来睁开美丽的双眼,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地出现在你的面前!”
“当真?你可不许食言呀!”
“放心好了!绝不食言!来,我们一起拉勾——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知音可爱的脸上荡漾着幸福和欢乐,嘴角挤出一抹含泪的微笑,而周围的人脸上早已凝满了泪珠。夏伯母更是扑在夏伯父的怀里,泪落如雨。
“好了,你们不要进来了,请安心在这里等候吧!”护士边说边扬手做了个止步的手势。移动床慢慢地被推进了手术室,眼看手术室的大门就要关上,知音突然撕心裂肺地叫喊起来:
“清风,我爱你!今生有你爱,我无怨无悔……”
“我也爱你,知音!——爱你到地老天荒、爱你到海枯石烂……”
“清风……”
“知音……”
“啊!——”
知音悲痛欲绝的呜咽回荡在耳边,回荡在空旷的秋的上空,在我的心底泛起层层浊浪,久久不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