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静美在厨房里做早饭,母亲抱着馨馨,正在给孩子喂牛奶。有时候,静美的奶水不足,我们就会给孩子喂牛奶,好在馨馨倒也并不挑食,而是给什么就喝什么。
我洗完脸漱过口,眼见母亲给馨馨已经喂完奶,正坐在沙发上逗着孩子玩耍,便坐在了母亲的身边。馨馨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尽管她是第一次见到奶奶,却是一点也不生分的样子,而是发出开心格格的笑声。
“小寻,”母亲突然望向我道:“你在电话里说——你跟静美的婚事准备跟孩子的百日宴一起办?”
“对!”我点头回答:“昨天,我跟静美已经把酒店定下来,婚纱礼服也看得差不多了。至于,婚礼现场的布置有婚庆公司那边全程把控。”
“你们准备请哪些人啊?”显然,母亲的言下之意是在探寻我是否邀请其前夫与他的小妾。
“该请的都已经请了。”我对母亲委婉地回答:“妈,您能不能代我跟那个人说一声——我和静美的婚事。”
“你是说你父亲?”母亲眼见我保持沉默,便是默认的态度,其嘴角微微淡笑:“我说是没问题,但他是你父亲,眼下——你们一起共事,而他对你的这份讲师工作——也的确费了一些心思。毕竟,你们两人在同一所学校任教,正所谓‘抬头不见低头见’,倘若我这边绕了个圈,带话给他,你认为你父亲会怎么想?这于你的事业也没太大助益,就只能加深你们父子俩之间的嫌隙。”
尽管我不想承认那个男人是我的父亲,但确实是他给予了我生命存在的某种意义,我更是无法摆脱与其血缘关系的这层事实,但这也恰恰正是我最为烦恼及痛恨的无奈。况且,母亲的这番话语深含道理,她的此般分析也是为我好,但让我直接向那个男人通报我跟静美的婚事,并邀请他来参加我们的婚宴和孩子的百日宴,这令我实在无法张开自己的嘴。
母亲瞧出了我的为难:“小寻,你就算再如何讨厌他,但他始终是你的父亲。”
我摆出一脸冷若冰霜的漠视:“我倒宁愿我没有他这个父亲。”
“妈,吃饭了!”
静美招呼我们吃早饭,因眼见我坐在餐桌边,一副怏怏不乐的神态,不免关心道:“小寻,你怎么了?这大清早的,谁惹你生气了?”
母亲微笑地代我回答:“小寻有些问题想不太清楚,所以要给他一点时间。”
然而,静美实在是太过了解我,当即便明白地点了点头:“小寻,你是在烦恼该如何向公公提起我们举办婚礼一事吧?”我看不上那个男人,但这并不代表静美就一定要随我同仇敌忾,至少在言语上表现出对其身为长辈的尊重,毕竟对方是她的公公。
我狡辩地回应:“他参加婚礼也就算了,但他肯定会带上自己的小妾。”我一心为母亲着想道:“你想想看——大家相互碰面,这——这多尴尬啊!”
母亲微笑地打消我的顾虑:“叶主任找什么样的女人我都无所谓,我只管过好自己的生活,看着你们小两口日子过好了,馨馨健健康康地成长,其他都不重要。”
“就是!”静美附和道:“妈都没有这方便的烦恼,你担心什么?”
“好好好!”我只得妥协地回复:“我星期一去说还不行吗?”
吃过早饭,静美收拾完碗筷,母亲在家里帮我们带孩子,静美的手里提着一盒喜糖,她拉着我走出了小区,说是要带我去个地方。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静美把我带来了高城中学。毕竟已经毕业了将近八年,高城中学的门头变化不大,校园内也是树木高大参天,但可见校园里新建的体育馆和教学楼,这使得曾经的中学生活既亲切又陌生,宛如有种恍若隔世的疏离之态。
我自是不满道:“静美,你怎么带我到高城中学来了?”
岂料,静美提了提其手中的那盒喜糖:“我带你来送结婚请柬啊!”
“送请柬?”当即,我恍然大悟:“你要请庞蕾?”
“对啊!”相当于我的吃惊,静美显得很平静。
“为什么?”我着实不明白静美是怎么想的:为何要给那个曾经没有及时阻止校园霸凌的班主任送来我们的喜糖?更何况,静美恰恰是这校园霸凌的受害者。
“因为——她是我们高中时代的班主任啊!”静美微笑地回答:“当时,她提出了辞职,我与胡悦将她送出校门,送上了一辆出租车,她最后跟我说的那句是——静美,如果你跟叶寻真在一起了,你们一定要请我吃喜糖啊!”
我无声地笑言:“那都是八九年前的话了,你还当真?!”
“当然要当真了!”静美则是一副极为认真的表情:“她可是第一个跟我说——要吃我和你喜糖的人。”
“你难道忘了——当年,她是如何对你不管不顾?”
静美却是宽容地回答:“我看得出来——庞老师的内心其实很善良。由于,她的家庭被第三者破坏,所以她讨厌像我母亲那样的女人。”静美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我想庞老师虽然小时候遭受家庭的打击,对婚姻不抱有任何的希望,但她对爱情并没有完全失望,因而她期盼着能吃上我们的喜糖,所以我们应该用婚姻的实际行动给她一个交代。”
尽管静美作为受害的当事人是想明白了,但我作为整个事件的旁观者则是不甘心:“但她身为老师,无论自己的家庭有多么不幸,这种情绪都不应该带给学生,她没有第一时间制止暴力,这就是不对。”
“小寻,你就别计较了!”静美撒娇地摇了摇我的胳膊:“况且,当时打我的胡悦,我都化干戈为玉帛,既往不咎,为什么庞老师——我们就不能选择原谅?毕竟,都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所有的恩怨都该烟消云散了。”
“我无所谓!”我生气地将手臂攀抱住胸口:“反正——当时受伤的那个人又不是我!”
“小寻,你别这样嘛!”静美试图开导我:“你应该感谢庞老师告诉你——当时我在校食堂背后的那条小巷,是她让你来救我,我们应该感激她。”
“但是——”眼见静美这双真诚的眼神,彻底原谅了曾经的恶意之人,原谅了那些曾经伤害过我们的所有人——包括胡悦和她的那行打手姐妹,我就感觉到一阵心痛,便心疼地拥抱住妻子:“静美,你实在是太单纯、太善良了。”
静美冲我笑道:“活在单纯与善良之中,这才不至于那么辛苦嘛!”
“对了!”我放开对方:“当年,她不是已经辞职了吗?”
静美解释道:“我给胡悦打过电话,问她有关庞老师的情况。胡悦说由于庞老师的教学很有一套,应广大教职工的要求,两年后,高城中学便重新聘请她回校任教,所以她现在还是高中部的班主任。”
我不开心地皱眉:“两年,这事情就翻篇了?”
“小寻,你别着急,听我把话说完。”静美继续解释道:“另外,胡悦之所以能考上成人大学,这也是庞老师的功劳,当年——她用自己的辞职,保住了胡悦避免被学校开除,更是没有让她像她那些小太妹的朋友那样——混迹社会,误入歧途,这也算是功德一件。”
看得出来,静美已经完完全全不将当年庞蕾对其被群殴的视而不见放在了心上。
“什么嘛!”我愈加不开心:“学校这完全就是做做样子。”
“好了!”静美拽着我朝往校职工宿舍的方向走去:“我们就不要在这种小问题上纠缠不清了。”
来到校职工宿舍的二楼,静美便带着我直奔里内的房间,我们来到一扇贴有福字的门前,她看了我一眼,很明显是在征求我的意见,这才抬起手臂敲了敲房门。看来,静美早就已经向胡悦打听清楚了庞蕾的近期状况。
房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我感觉眼睛似乎花了,便连忙眨了眨,这才看清楚了门内的女人,那是一个四十出头的女子,跟她当初教我们时的样貌变化不大,只是鬓角多了丝丝白发,但她还是那般气质淡然,因而带来了一股清新自然的亲切感。
“静美,小寻?”庞老师也是一愣,露出一脸意外的神色,随而她眼见静美挽着我的胳膊,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其面现开心的笑容:“果然,你们两个在一起了。”
“我们来给您送喜糖。”静美双手将提着的那盒喜糖递给了对方。
“快进来坐吧!”庞老师热情地招呼我们走进她的宿舍。
那是一个朴素简约的单间,可见房间内放有一张单人床,床边靠窗的那侧摆有写字台,写字台上除了放有一台电脑,就是一叠作业本,作业本被分成了两摞,分别是批改和没批改的区别,由此可知我们到来之前,她正在批阅学生的作业。
墙上没有特别的装饰,而是挂满了“授教固有方,桃李满天下”之类的标语锦旗。然而,这些大红色的锦旗仿佛刺痛了我的眼睛,愈加凸显出了整个屋子的异常冷清,仿佛庞老师的所有人生皆浓缩于此。
跟我的感受一样,静美的鼻子一酸,竟是落下了眼泪:“老师,难道——您——您真要孤独终老?”
庞老师正走到墙边的一张小案桌旁,那里放有一只自动饮水机,她从饮水机内拿出了纸杯,正要给我们倒水,回头眼见静美悲伤的神态,便连忙放下杯子,走过来安慰我们:“静美,你怎么哭了?你们不是给我送喜糖吗?怎哭起来了?”
静美一把抱住面前的女人:“对不起老师,对不起!”显然,静美是在代替自己母亲这样的第三者跟庞老师道歉。
“为什么说对不起!”庞老师放开了静美,微笑地凝视着对方:“我连教书育人都没有学透,如何能组建家庭,教育自己的孩子?”
静美哽咽道:“您还是对婚姻不抱希望?”
庞老师摇了摇头:“因为太抱希望,不想让对方失望,也不想让自己失望,更是不想让孩子失望,所以不婚便是对婚姻和家庭抱持着最大的幻想。”
静美流下眼泪道:“但您这样太孤单,也太辛苦了。”
“有了婚姻和家庭就不孤单或辛苦了吗?”老师愈加和颜悦色地回答:“我这样挺好!看到,你跟小寻修成正果,我心里觉得很幸福,为你们感到幸福!”
静美紧紧地拥抱住对方:“庞老师,您一定要来参加我和小寻的婚礼,一定!”
“当然!”庞老师如同母亲般疼爱地抚摸着静美的脸颊:“我一定会为你们的婚礼送上最诚挚、最美好的祝福。”
此情此景令我想起外婆的那句感慨之言:说到底——我们每个人最终都是孤独的。而这一瞬间,我感受到了一个人的孤独所坚守的那份赤诚教育的信念感——却是充满了无穷无尽的伟大能量。
走出职工宿舍楼,我们漫步在校园操场上,可见周末补课的学生们,由于放学正结伴朝往校园外走去。
“其实——”静美望向我道:“小寻,我之所以带你来见我们曾经的班主任,这么做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
“目的?什么目的?”我没想到对方还留有这样一笔伏击的后手。
“既然你这么不愿意让你父亲参加我们的婚礼跟孩子的百日宴,那就让我们换一条思路。”
“什么思路?”
“我的意思是说——”静美停下脚步,定定地望向我:“我原谅了庞老师,而你就应该亲自告知你父亲——我跟你的婚事。”
我奇怪地反诘:“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小寻,你不能这么忘恩负义!”静美面现一脸越加严肃的表情:“你能在高城大学任教,这是你父亲凭他经济学院主任的身份,帮你拿下来的。”
我没想到静美跟她父亲与我母亲一样,也在使用那个男人为我找工作的理由,作为邀请叶主任参加我们婚礼的说法。
“我没说不请啊!”我强调理由道:“昨天,陪你回娘家,你也从那个男人的小妾口中听到了他出差啊!我根本就没机会说。况且,我也向我母亲保证周一就告知那个男人。”
“周一?”静美一副吃定了我的表态:“我看未必!”
话毕,静美便大步朝向校园外走去,我只得快步小跑地跟了过去:“周一,也就是明天,我不说我是小狗,这总行了吧?”
静美噗嗤地笑出声:“那我就等你的消息吧!”
我暗暗地舒了口气:这女人啊!可当真难伺候。当下,我似乎已经渐渐遗忘了——年少时将静美看作与跟其他女性从本质上所存有的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