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萍水相逢
就如同被入秋之风所清扫的落叶一般，时间推着日月匆匆而过，似乎一刻也不愿放缓登途的脚步。而有些人的心，在这一天天中愈发提起，也有些人，往心中所注入的愁惆愈发浓郁。
这种感觉好像杯盏中残留着几片黄叶的茶，越放置茶香越醇，越醇入口之味便越苦。
齐天弈在这些天里一步也未离开过自己的木屋，甚至于连欧阳曦三番五次的来找他，他都没有理会，三言两语将人打发走后继续埋头做着手头的事情。
虽然白昼与夜晚对于木屋中的人来说并无任何区别，但齐天弈还是在心中默默数着于指缝中流逝的日子。
在又一个晨日来临，东山放出万道金光之时，齐天弈终于走出了自己的木屋。他的背后背着一个不大不小但十分精致的木盒。
连着多日未见阳光，齐天弈的肤色又变回了一个月前那白皙如玉的状态，像是被水浸泡了很久，白得极其不正常，皮肤水肿的如同被涂上了一层厚厚的脂膏，经阳光照射后似乎还能蒸发出水汽来。
阳光如无数柄利剑射下，刺痛了他的双眼。齐天弈走得很慢，脚步也有些踉跄——这些天他几乎没怎么休息过，几次都是强忍着睡意坚持完成手头的事情。
“呼——”齐天弈停住长长吁出一气，体内的真气在这一次调息间开始运转流动起来，为其干涸的身体注入一股甘流，紧接着，他的全身剧烈颤抖了一下，肤色也由白转黑，下一秒，无数颗细小的黑色水珠从他皮肤的毛孔沁出，如暗器银针般散射向四周。它们在灰墙上留下斑驳凌乱的黑点。
齐天弈继续往前走去，身体上的一些明显的水肿已经消退。
鬼巷其实很大，而里面的许多院落都是空着的。不知走了多久，齐天弈推开其中一扇只剩一半的残破院门，信步入院。
位于正中的瓦房已有一半坍倒，唯有几根斜拄在地上的横梁木或顶梁柱还支撑着房体已经变形的结构，里面有半面相对还算完好的墙，和一小块还算干净的空地。
“到头来，你还是选了这个地方。始终需同一吗？”
齐天弈踩在已被杂草所覆盖的石子路上，草芒擦过他的小腿时，让他感到火辣辣的如同针扎一般的丝丝痛感，但他并不在意，反而十分享受这一过程。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
他来到那块干净的空地上，依墙席地而坐，那个木盒则被他小心地放在了身边。他伸手轻抚着墙面，目光也随之看去。
上面是一道道深浅不一，长度却大体相同的刻痕，排列得很密集，也很整齐，从墙的一边延伸至另一边，在低矮的地方都无一例外被划上了刻痕。加起来足足有近千余条。
他自幼丧父丧母，几经辗转才在这破屋下寻得一处安身之地。或许是因为父母的原因，鬼巷里的大多数人都暗中对他有过关照和帮助，但因为年纪实在太小，这些记忆大多都已模糊不清了，毕竟他在这半面残垣上划下第一道刻痕时，才刚满七岁。
这处破院与这间破屋，陪他度过了三年多的艰辛生活，里面有无数酸楚，但也并不是没有令他感到温暖的时候。他尝尽了世态炎凉，人间冷暖，也在这三年中被迫去懂一些并非他这个年纪该懂的道理。
或许这三年的经历，自己不应该忘却的如此之快，齐天弈看向自己左侧的墙面，在离他最远的地方，是一道几乎将墙体洞穿的划痕。而他的记日，到那便终止了。
那时他十岁，遇上了第一次，也是改变了他一生的萍水相逢。
……
暴雨如瀑，雷鸣齐至，远山已成一片雷狱，白色的游龙肆意于云层间游荡，时不时落下一道足以将山体轰裂的惊雷。不知是哪位天神，在此刻降怒于世间。
残垣破屋自然是遮挡不了这场瓢泼大雨，但那时的齐天弈，却并没有缩在墙角躲避风雨。他倒在院内的杂草丛中，任凭豆大的雨点击打在身上，即便是声震九天的隆隆雷鸣，在他耳中似乎也变得十分遥远，愈发模糊不清。
你出来啊！你从我的脑袋里滚出来啊!
他在不断地向脑中企图侵占他精神的凶兽发出怒吼，但换来的只有鼓胀欲裂的痛感，和心脏骤然停止跳动所带来的愈发强烈的晕眩感。每当这时齐天弈都会死死地咬住嘴唇，甚至是舌尖，来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他明白一旦闭上双眼，那恐怕就再醒不过来了。
齐天弈的下唇几乎已经被咬烂，血水混杂着雨水从嘴角流下，但他自己闻不到血腥味，他的感官都已经变得麻木迟钝，唯有大脑还能勉强保持运转和思考。
他的右眼眯成了一条缝，左眼却被撑大到了极限，周围爬满了泛着血光的青筋，瞳孔中央是一朵红莲，只有一片完整的花瓣，但那红色却异常的深邃，妖艳。
“你觉得你还能撑多久？在这么多传承者中，你也只能算个中下的水平。放弃无用的抵抗，你还能少受点罪。”玄武挑衅的话语时时刻刻在齐天弈脑中回响起。
“我欲齐天同弈，又岂能被你拖住脚步……”齐天弈挣扎着爬起，心中始终重复着那句己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话。
无论是面对自己脑中的炼体命灵玄武，还是头顶这场足以洗涤一切的大雨，和它们相比齐天弈都如同是尘世中的一粒渺小的沙砾，能被轻易碾碎。
但他却不可思议地强撑着身体站起来了，身上脸上沾满了泥水与杂草，被雨水浸湿的发梢盖住了双眼，稚嫩的脸庞惨白如雪。唯一支撑着他拖着瘦弱的身躯缓缓向前移功的，只有心中那一股狠劲。
半步一停，半步一雷鸣。
玄武虽然惊叹于齐天弈过人的毅力，但他还是讥讽道：“你能走到哪去？我感觉得到，这附近只有你一人，没人能来帮你。”
“只有我一人，那便靠我一人，”齐天弈用稚嫩沙哑的声音铿锵有力吼道，“此劫既然难渡，那便以劫渡劫！”
他伸手握住了原本便插于院中的一根铁棍，用尽全身力气将体内能于自己控制的真气聚于铁棍中，眼露疯狂和桀骜之色。
一道紫色的霹雳横亘天际，撕裂云层而下。在它抵达铁棍的那一刹那，齐天弈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身体的剧痛也变成了一阵阵的酥麻，紧接着是如蝗虫噬体般的钻骨之痛。
但齐天弈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在这短短一瞬的时间里彻底隔绝了玄武对自己精神的影响。在身体里还存在微弱的电流时，他虽整个人倒在地上不得动弹但大脑变得无比清醒。他有了对对玄武发动反击的机会。
感受到脸上的青筋一根接着一根消失，齐天弈心中大喜。但脑中响起的一个声音，却让他的心再次坠落谷底。
“难道你真的认为这一瞬反抗会起到什么作用吗？齐天同弈这种狂言，还是留到下辈子去讲吧，小子，你还不配!”
青筋再次浮现，蔓延到了比先前还大一倍的范围，齐天弈的瞳孔骤然放大，但他已经看不到眼前的任何东西。眼前的雨幕天雷断垣破屋残院都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暗。
这似乎是一个混沌，亦是一片什么都无法存在的虚无。
命该如此吗？齐天弈嘴角抿出一个惨笑，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精神似乎在离肉体远去。
而在意识即将消散的时候，他突然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但他明明已经闻不到任何气味，更奇怪的是，那本已漂浮向远方的精神竟开始如有丝线连住了它一般，正慢慢被拉回。
他又听见了玄武的怒啸，还有更遥远的一个如清铃般悦耳的声音。
他听不清，那个声音太模糊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