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热闹的市集,走过静谧的巷子,然后,在一片荒凉的破旧房子中,终于找到了二十年前,一时风头无两的余威镖局。
“依我看,这镖局的名字起得不好,一听就完蛋,余威余威,一看就没啥好的。”
王汉是个粗人,说话向来不客气,若不是正门上挂着的那方破旧,斑驳,而且被虫子咬了大半的匾额,谁能将两者联系起来。
同样震惊的,并不止王汉一人,就连平安这种出身平凡的普通人,也没见过这般破败的地方。
若是不说,只怕会以为,这里是个乞丐窝。
裴淑清微微叹息一声,但还是规规矩矩地,按照江湖上的规矩,迎门轻叩几声,又提声询问,只等里头出来开门,方才敢轻易动作。
等了许久,门才缓缓打开。
开门的,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叟。
正如来时裴淑清所言,这老叟左臂已然缺失,中余下空荡的,软软垂下的袖子随着他的动作,无力摇摆。
他瘦得很,而且微微有些驼背,须发皆白,面上的皱纹如同一棵早已失去风华的枯木一般,随时随地,都会轰然倒地。
许是太久没见,许是没有料到,对方的处境远比自己预料中的还要艰难,纵使有所准备,裴淑清还是忍不住有些呆滞。
“这位娘子,找谁?”
直到老叟轻轻开口,裴淑清方才反应过来。
眼前这人,便是赵一刀,赵勇,赵老爷子了。
“赵叔,你不认得我了,我是裴家的小九儿,裴淑清啊。”
当年自己还未出阁的时候,裴家与赵家到是走得极近,在她的印象中,当年的余威镖局可谓是声名显赫,风光一时无两,几乎每一年,来求着他们出手护镖的人络绎不绝,甚至就连他们裴家,一有什么贵重之物需要护送,第一个想到的,也是他们。
裴淑清的外祖家并不在京城,而是盛产珍珠的北地,于是每年他们兄妹几个,总是会随着余威镖局的镖队,一同前往外祖家,于是便和赵家人混得熟悉,当时赵勇作为总镖头,虽已娶妻生子,但却没有女儿,所以一路上,对自己十分照顾,而自己也对这个说话风趣,且会给自己讲故事的赵叔十分亲昵。
甚至,在自己同家里闹翻,执意要嫁崔郎的时候,也是他同家中父兄调和求情,才没让自己被父兄扫地出门的。
但自从赵叔出事,她又远在上京,两家便少了联系,偶尔听到,也不过知道他境遇艰难,但没想到,却是这般困苦。
一想到这,裴淑清便有些愧疚,忍不住眼眶有些发红。
在来之前,自己还打算从对方身上得到些许帮助,但如今,反倒显得自己凉薄无情,唯遇困境时,方才想起登门一叙。
“哦,原来是小清儿啊,这些年你跑到哪去了?”赵勇先是一愣,然后很快咧起了一个笑容:“多年不见,小清儿倒是越发好看了,快进来,快进来。”
说罢,他的目光扫过站在她身后的几人,最后落在了烛生身上:“这便是你的孩子,崔烛生了是不,小娃娃倒是俊俏,只可惜不太像你,若是再像你些,只怕会更好些。”
言下之意,就是烛生的长相,有些不尽如人意,没能遗传到裴淑清的好相貌。
平安闻言不由有些惊讶,这老人家的眼光倒是毒辣,便是阅人无数的朱沼,也轻易信了这孩子不是裴淑清亲生之言,但他却是一眼看出,两人确为母子,可见在识人这一项,那朱沼远远不如赵老爷子。
然而,很快众人便意识到了两人之间的疏离,要知道,裴淑清安身的地方距离这里并不远,而且她定居那里时间不短,少说也有数年,但却一次都没有来过,赵老爷子甚至连她的下落都不知情,但是,裴家远在千里之外,却时时联系,虽不得揣测是否是裴淑清疏忽还是另有原因,但总得来说,多少,也有人走茶凉的意味。
看来,无论是在官场还是江湖,天底下的事情都是一样道理。
富人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知。
有利可图,便是千山万水也不能阻拉来者之脚步,若是无利可图,便是遥遥百步,也懒怠上门。
天下之人,皆是如此。
许是察觉到了来自旁观者那点子细微不满与鄙夷,裴淑清不禁有些脸红与尴尬,还是赵勇不欲让她难堪,急忙给她找了个台阶。
“这事也怪我,我这人一向好强,从前风光时,总喜欢人前张扬,如今落魄了,自然也不愿意去麻烦那些江湖上的旧友,旁人不知,只以为是我这个老人家看不起老朋友,孤傲得很,孤傲得很。”
随着老人的指引,众人踏入镖局,里头比外头看上去,更加破败,甚至郊外好些的破庙,也比这里好些。
院子里头长满杂草,门窗早已破烂,连上头遮挡风雨的瓦片,也破漏大半,唯中间一间正堂相对好些。
老人显然没有料到会有客至,一时情急,竟连一杯茶水都拿不出来招待客人。
面对老人的温柔与体贴,裴淑清不由心中愧疚更甚,整个人如同坐在针尖上,进出不是,退也不是,从前跟父兄丈夫学得那些寒暄客套之语竟是一字也吐不出来,顿时后悔不已,早知会如此尴尬,说什么,也不来此一遭。
但人既然已经来了,便自然不能落荒而逃,好在,她还带了不少体已,于是裴淑清飞快暗下决定,将心中那点子求助之意打消,转而从包裹里头取出一些银票来。
“赵叔您就不用取笑我了,我这人一向粗枝大叶,又与崔家闹成那样,一时间成了整个江湖的笑话,只能做个缩头乌龟,窝在家中不出门,也怪我疏忽,久不闻江湖之事,竟不知道赵叔这些年受尽苦楚,千言万语,终是我的不是,承蒙赵叔照顾,今日才想起看望,实有有愧于心,这些简薄之物,乃是我一点小小心意,还望赵叔不要嫌弃。”
话虽如此,但那叠银票却绝与“简薄”二字毫不沾边,燕三匆匆扫了一眼,那些都是面值五百一张的银票,粗粗估算,这一取至少七八张,约莫五千两白银,可谓巨资。
都说裴家富有,如今一看,平安才算开眼。
“小清儿倒是长大了,只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老朽今年的镖已经走完了,存的钱够用,哪里用小清儿的钱,还是小清儿留着,你们孤儿寡母的,日子难过。”
一听到这,烛生不由睁大了眼睛,忍不住脱口问他:“赵爷爷这般年纪,难道还要自己亲自走镖吗?”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刻补充道:“我不是那种意思,只是有些好奇,在良生所见之人中,像爷爷这般年纪,应是安享晚年的时候,便是父亲也常耳提面命地说,若是一方官吏,不能让花甲老人安度晚年,便是对不起自己头上那顶官帽子。”
“那种意思?是哪种意思?”赵勇呵呵一笑,显然并不觉得自己被冒犯到:“小娃娃倒是周正,父母教得好,只是你爷爷我,不是寻常老叟,还有许多人,在指着爷爷吃饭呢。”
说罢,只见赵勇身板微微挺直,随意吟唱了一句。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满门孤寡,老朽活一日,便养一日。”
前半句,平安知道,出自典故,后头半句,无疑,便是老人对于这事的解释。
无奈,但又坚定。
英雄迟暮,但为了一份责任,直至倒下,这个老人却始终不肯放弃其中一人,数十年如一日的,成为他们的靠山。
第一次,平安觉得,原来“英雄”二字的份量如此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