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太阳洒满银色大地,金光泛起于苍茫雪原,也就一刹的功夫。风依旧冷翘,只是披着暖阳,温和地唤醒着宝华秘境。嫩草最灵敏地感知着天地,它们摇晃着干瘪身躯,撑破了绵薄新雪,为素白的地面抹上绿彩,算是追随了晨光。
这漫野的薄雪并不能长久,当太阳渐渐爬起来时,一如往常,雪砌的林海草原将在融化在阳光里,渐渐展露出妖娆容颜。
暖风摆弄着树梢,扫落一簇儿雪,那雪悠然婉转地跳落在一座树屋顶上,树屋顶上正有几只花色的鸟儿,簇拥着飞远了。
树屋挂着兽皮帐子,好像是古树顶着的毛毡子。兽皮帐子里铺了厚厚的皮毛毯子,英多睡在皮毛毯子上,身上还覆着一块兽皮披风,使这小小的空间里充斥着暖意,令他睡得安适,正如每一个无忧无虑的清晨。
古树下跑来一匹棕马,高大壮硕的身躯覆满了柔软的短绒毛,俊美而富有生气,棕马一声长嘶,高举一对前足,使力往古树树干上踢,古树微微哆嗦以示回应,一阵阵的摇晃摧醒了英多。
英多睁开眼,嘟囔了一句:“闹药,真讨人嫌。”说着,掀开兽皮屋帐,探出身去,他微微仰头,憋了一口唾沫,正要喷射,眼前一片婆娑树影,摇晃中钻入一抹阳光,正落在他脸上,七彩的光晕挤入了眼缝,他便知道这时已不算早了,又把那口唾沫吞了回去。
他打个哈欠,猛地吸了口长气,卷入鼻孔的寒气驱走了睡意,他浑身来了劲,尽力远眺,晨光中的秘境好似一位睡美人,正半遮半掩着玉体,足令人陶醉。
树上的雪化的化了,落的落了,地上还敷着一层轻纱似的雪幕,这时,还算不得温暖。
昨日接连着与狼鹰干了两仗,落得个颗粒无收,今天是必须出门打猎的了。
英多懒洋洋地从树屋中捞出兽皮披风,裹在自己身上,沿着古树的粗大树干往下爬,不如往日麻利,平日里爬到一半时,隔着一个身子的距离,只消往马背上一跃,就能稳稳当当坐上去,今天只觉得身子酸软,老老实实下了地,再爬到马背上。
英多摸摸马脖子上的绒毛,说:“走,先去淋心潭喝口水。”白绒马似懂人话,拔足放蹄,踏雪如飞,往南边的树林跑去。
英多不爱交际,他十岁起就成了孤儿,多数宝英族人并不喜欢结交孤儿,孤儿是个负担,总会有个伤风感冒,求人照料的时候。
英多有时候想,宝龙族是不是会善待孤儿些。宝龙族的男女们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个个褐发披肩,行为粗犷,他们看起来很磊落,似乎不那么计较。可是,宝英族与宝龙族是不能深交的,不然娶个宝龙族的女人可算桩美事。
更多的时候,英多希望自己不是宝英族的人,也不生活在宝华秘境。听说,宝英族和宝龙族人都认同样的神灵,都说是神的子嗣,却为何两族人格格不入,这连族老们也说不清。也许,是神让两族人分开的,也许是神想抛弃了宝英族,英多几乎这样认定着,因为族里不善待他,他总憋着些怨气。
有时,他希望莫始国的人把他抓去,这样就能看看外面的世界。莫始国是一个南方的国度,没人说得清他的所在,莫始国人总是隔三差五地潜入秘境偷挖地脉的矿石,宝英、宝龙两族常常与入侵者交战,死人的事并不少见。
往南不远就到了淋心潭,潭水状如碧玉,清冽微甜,养育着宝英族人。
赶到时,一些儿族民和马儿零散于潭边,或站或蹲,各自饮水。英多策马绕着水潭走了一会儿,看见英桓胖大的背影,一如既往的,英桓又比他早来。
英多偷偷下马凑过去,俯身挽起一捧水,泼到英桓身上,英桓打了个哆嗦,抬头见是英多来了,笑骂道:“你就闹吧,多子,就没见你比我早到过。”
英多低头喝了口水,叹起道:“昨儿一晚上没吃啥东西,饿得慌了,咱得赶紧的搜刮些饱肚子的来。”
“对,这是正经事儿,肚子跟我闹了一晚上别扭,咚咚的。”
英多捂嘴笑道:“我的肚子没闹那么大动静,也就呱呱了几句。”
“一想着英弃他们几个分两头狼鹰,不光我肚子闹,心里也闹。”英桓颇有些愤懑。
“那我可不眼馋,别看那两头狼鹰块头大,真能分给英婉儿他们几个的,真没几块肉。”
“哦?奇了怪了,那些狼鹰不都是他们杀的吗,不能够啊。”
“这事儿,上回没功夫跟你说完。其实,是英示告诉我的。”
“就那老头儿,我记得,接着说。”
“其实,箭尉那圈子,挺多规矩的。首先,箭尉得听族老们的差遣,族老可以任免箭尉,其次,箭尉都得对尉卿服服帖帖的,谁得罪了他,他就会请示族老免谁的头衔。”
“这都是英示老头儿告诉你的?”
“对,他一辈子在尉卿面前唯唯诺诺,才干满了三届,一共是九年箭尉,他不仅经常要把分到的狼鹰肉给尉卿,还要经常把打到的肥点的猎物送给他,否则,头头一不高兴,就得免了他。”
“那多憋屈。”英桓叹息道,失望的神情写了一脸。“他告诉了你关于你父母的事吗?”英桓忽然想起些陈年旧事,关切地问。
“哎,其实我也就是想打听我爹妈的事情才找英示的。他说我爹失踪那晚是第一场雪,我爹是为了查探雪情失踪了,说他挺英雄的。”英多眼神中透着些无奈,又掺着些迷茫,他很久没和人说起过父母的事情了。
“走,小多子,我们去北边碰碰运气,说不定捞只狍子,那可是能管好几天饱饭。”英桓有意转移话题。
英多拾妥了心情,与英桓牵马准备离开,还没迈开步子,叫几个伟岸的身影凑近拦住了的去路。
“你们俩,往哪儿去啊!”
英多的鼻子险些碰到一个汉子的下巴,那是一个满脸横肉的高大汉子。英多退了两步,方才看清楚身边情形,围上来的是四个箭尉,箭尉身后还跟了好些女子,其中就站着英婉儿。
英多心里噗通了几下,英桓却有些儿不高兴了,喝道:“干啥!里三层外三层的,吓唬人呐。”
“呸,瞧你的样儿,皮糙肉厚,没个正形儿,尽干些丢人现眼的事。”箭尉英斯站在英桓身前,他也厉声喝道。
“什么,我丢人现眼?哥们,别乱扣屎盆子啊,你们找错人了吧。”英桓心里有气,但他识得英斯,前些日子是英斯领着尉卿英弃赶来杀狼鹰,他对英斯印象不错,不想今日却来撕脸皮了。
“哼,找的就是你。”英斯的口气坚决。
“对,就是这俩流氓。”箭尉们身后有人大声嚷嚷,是个黝黑的高挑女人,叫龙桂桂,英多虽不识得她,只看她的身形,就能断定是宝龙族的人,心里嘀咕:莫不是印溪的那几个洗澡的女人。
英桓却在一旁打起哈哈,尖着嗓子喊道:“还以为谁呢,见着救命恩人,就这横样儿,也不说声谢谢。”
“呸,不要脸,杂毛,偷看人洗澡,你缺德带冒烟。”龙桂桂上前一步,指着英桓鼻子便骂。
“什么!我偷看你洗澡?我眼皮子浅,不看你洗澡会死,我是好心叫你们提防洞熊,你倒来反咬一口?”英桓很是愤慨。
“你眼眶子高,我们都是歪瓜裂枣,那你杵着看个啥劲儿呢,不光看,你还吆喝,胆儿肥得跟你这身肉似的,何必憋什么洞熊的幌子呢,呸,恶心吧你!”另一个宝龙族的女子站出来说,她唤龙俏俏。
英多悄悄滴溜着眼珠子去瞧英婉儿,却觉得英婉儿也正盯着他看,他脸涨得通红,忙埋下头去,目光所及,只能看见她的脚,那双还算白皙的肉乎乎的小脚,他放弃了和宝龙族女人争论,为了守着男子汉的气概,一声不坑中,憋了好多气。
“别瞎嚼舌头,我杵了很久吗,我吆喝,那是见着洞瞎子了。”英桓本要开口反驳,却扭头看了眼英多,他总觉得英多的嘴头麻利,比他说得清些,却见英多低着头,一幅认罪悔过的样子,不由得心急,骂道:“小多子,你咋一幅蔫样儿。”
“我......”英多半抬着头,扭捏道:“咱们走吧,都过去的事了,还争什么呀,咱对得起天地良心不就是了。”
“呸,你哪对得起天地良心了,色狼,疯狗。”龙桂桂骂道。
“你硬说咱偷看,也让着你,反正,我们是赶洞瞎子的,救你们来着,过去的事,反正说不清,你们就说咋办吧,上刀山下油锅,咱都不带皱眉头的。”英多思索良久,憋出这么一句,争着给自己脸上抹金,在英婉儿面前,好挽回点颜面。
箭尉英婉儿问龙俏俏:“二位姐妹,有何建议?”
“扒光了,在宝龙族游 行三天。”龙桂桂抢着说。
“冤枉啊,箭尉大人们,我和小多子真是赶洞瞎子,救了她们,要是偷看,怎么也不至于大声吆喝吧。”英桓大声辩解。
“我看也不成,太丢族里的脸了!”拦在英多面前的高大汉子朗声说,他是箭尉英力,箭尉中排行第五。
“老五说得对,怎么着也不能叫咱的人去你们地盘上丢人现眼!”英斯接口道。
“那就不赶着游 行,扒光了在宝英族捆三天,不难为你们吧。”龙俏俏语气十分坚定。
“这个可以办。”英斯回应,嘴角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
“凭什么!”英桓怒道。
英多继续低头不语,细细咂摸当前情势,心知四个箭尉同时领着宝龙族人前来,必定是要有所为的。在宝英族里,箭尉历来不护着百姓,更何况对他和英桓这样没有靠山的小青年,犯不着为此得罪宝龙族的人。
“小多子,你说话啊,咱没做亏心事,舌头也不短一截。她们说扒光就扒光,把当咱当牲口。”
“你们一报还一报,挺公平啊。”英婉儿的声音很甜,可说这话时,满嘴刻薄的语气,让英多听了心中难受。
“我看这么着,捆三天不打折扣,不过一丝不挂的,只怕对咱族里的名声也不好,胯裆那里可以拿树叶啥的遮遮,晚上也还是得裹点避寒的衣物,若是你们捆了人去,还不回来,那宝英族也是要不客气的。”说话的是英丁,他一直盯着英多,英多没留意他也在场。
前日,杀狼鹰那事仍叫他心里不安,生怕英多在族里四处宣扬,给箭尉抹黑。这回,他是抓住时机献殷勤,好让英多领情,绝口不提那日之事。
英多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用眼神回应了英丁,接口道:“哼,宝龙族的姑娘们,你们贸然兴师问罪,过往的事空口无凭,我们不认,你们再如何强词夺理都没用。如今你们来了,箭尉也来了,你们想要个结果,无非就是要叫我和英桓丢丑,这个丑若是咱们丢了,也是给箭尉们的面子,和这事儿没关系。”说着,他扫视箭尉们一周,想看他们领情否,众箭尉倒还知趣,微微点头回应。
英多又续道:“宝英族的男子汉能屈能伸,丢脸不算个事儿。自己的梁子自己一力承担,与宝英族无关,我们跟你们回宝龙族就是,要杀要剐都行,咱先约法三章,说什么扒光了游 行,这等下作的事我们是不干的。”
箭尉们露出赞许的神色,英桓虽不乐意,却也服气。英婉儿向龙俏俏与龙桂桂挤挤眼,她们走开几步低声商量去了。
那日在印溪沐浴的宝龙族女子共有六人,龙俏俏与龙桂桂在其中,她们都是陪同宝龙族族老之女龙妍去的。
印溪是两族领地的分界线,虽没有族约族规禁止族人前去沐浴饮水,寻常族人怕惹麻烦,轻易也不会涉足,因而印溪在秘境中可算一处清净之地。
龙妍的父亲龙安图在宝龙族德高望重,她平日里自视高人一等,在宝龙族里横冲直撞,无所顾忌,因为印溪清净,就十分爱去,隔三差五地带些依附她的姑娘前去沐浴。
那日偶遇英多和英桓,龙妍误以为他们故意调戏,当场怒不可遏,本想带头抓了他们,带去宝龙族报仇泄愤,英多英桓却牵着马溜了,龙妍不甘心,披了件衣服去追,没料走不了几步,踩着河边青苔滑了一跤,那一跌够呛,折了一根手指,赶紧抬回家去治疗。
这事龙妍不敢让她爹龙安图知道,心里憋着火,有气没处撒,便偷了龙安图的族佬仗,叫龙俏俏、龙桂桂假扮宝龙族信使,把英多、英桓给抓回来。
龙俏俏、龙桂桂常年跟着龙妍,对于两族交往的规矩也懂得,二人因公之名,装得有模有样,过了印溪,到了宝英族领地。俩人不过是宝龙族寻常百姓,从没机缘进入宝英族领地,如今来了,也没察觉有甚新鲜奇特之处,一样的密林古树,一样的花草鸟兽。
见了尉卿和众箭尉,才感到有些新奇,多看几眼,又觉得不如宝龙族的棍卫那么孔武彪悍,心想宝英族果真是个孱弱的种族,心气不觉提了上来,又是喊冤叫屈,又是指手画脚。尉卿英弃实在难以招架,急命众箭尉陪同二人在宝英族中彻底搜罗,速速抓捕流氓归案。
宝英族与宝龙族比邻而居,但两族族风却大有不同,宝龙族的人身材高大,性情粗犷,族民崇尚武艺,族内等级分明,以推选的族老为尊,族老们安排族务,调动棍卫来保族护土,棍卫是从全族人中比武选拔出来的,人数不设限,族中地位低于族老,与族老一同接受族民供养直到老死。
宝英族的人身材略矮,民风安逸散漫,族老管理族务,但不干涉族民生活,族老共同指定尉卿一名,尉卿以下设箭尉七名,由尉卿推荐族老任命。族民不供养箭尉与族老,族老都由箭尉供养,族中约定,但凡渔猎,普通族民须容让箭尉,但凡外敌来侵,族民避让,箭尉全力承担保卫族民之责。
箭尉打不过棍卫,箭尉的本事只是射箭打猎,棍卫擅长用木棍近身短打搏斗,他们的功夫不仅用来猎杀动物,也用来相互之间比武分高下,于是舞棍成了技艺,甚至有了流派。
两族的语言相通,族民之间的交流却极少,宝龙族人颇看不上宝英族人,宝英族人自知武力比不上宝龙族人,却也对宝龙族人不以为然,双方以宝华秘境中部的印溪为界,相安无事。
龙俏俏、龙桂桂要带走英多、英桓去宝龙族游 行,旁人看来有伤宝英族脸面,箭尉向来畏惧棍卫武力,竭力讨好,从来有求必应,宝英族的百姓历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没有太多闲言碎语。
英多、英桓的脸面注定要凋零磨灭了的。
龙俏俏、龙桂桂此番假借公务,实为报私仇,且不是她俩的仇,她们未必咬牙切齿地恨着英多、英桓,她们也不敢过分造次,商量了几句,答复箭尉道:“各位长官,只要他们愿意随我们回去,绝不会扒光了游行,顶多是捆在树上挨三天两晚的饿,到时完好无损地放回来。”
箭尉们连连点头称好,大赞宝龙族仁义。英多、英桓一腔冤怒,也如印溪的潺潺流水,虽延绵不绝,毕竟泛不起波浪,只得忍气吞声接受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