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孤注一掷
“你觉得会有人来吗?”欧阳曦百无聊赖地趴在赌桌上,一边看着进进出出的赌客,一边有气无力地抱怨道。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快了……”齐天弈虽也有些耐不住寂寞了,但作为庄主也只能让自己看上去稍微得坐得端正些。
新鲜感一旦过了,总会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
面前的茶水已经不知道添了多少回,在齐天弈又一次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准备放下时,与他相对的那个位置上的红木椅却已被一名黑衣男子拉开。
还真有这种种怪人?齐天弈眉头微蹙,但还是按礼节颔首,开口问道:“先生想赌些什么?”
听见齐天弈开口,原本都已经趴在桌上流口水的欧阳曦立刻强撑着身体坐起来,在看清黑衣男子的相貌后,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小呼。
齐天弈再次蹙眉,传声道:“你认识?但他也不像是炎国人。”
“我第一次入城时只有他一个人愿意给我指路,估计应该是个修为不比我们低的圣徒。”欧阳曦轻声道。
梁洵看向欧阳曦,点头示意道:“这位炎国来的小姐,真是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欧阳曦连忙回礼。
“我在孛临中,应该没见过先生您,但我觉得似乎有些面熟,不知这是为什么。”齐天弈将梁洵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双眼愈发眯起。
“那可能说明我们的确有缘吧,”梁洵笑道,“方才你问我赌些什么,那不知可否愿同我下一局棋,赌注便为三十金,如何?”
“来者是客,那就依先生之意吧。”
齐天弈答应得十分爽快,招了招手,立刻有一名侍从小步跑来,经他交代了几句后又立刻恭敬退去。一般的赌场中肯定不会备有棋盘棋子这些东西,毕竟来这里下棋,不说环境是多么嘈杂喧嚣,做这种另类的事情,难免也会遭人白眼。
但一盏茶还没喝到一半,一副上好的棋具便已被摆在赌桌上。
仅在一个眼神相撞中,两人仿佛已经商量好了所有的事情,一句“请”都未曾出口,梁洵所执的白子已经落在棋盘上,但却是最偏的一个角落。
齐天弈不动声色,毅然落下了他的第一枚黑子。一开始棋局,他先前的颓废模样已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与谨慎。
在赌场下棋,这样的事可以说是从未有过。齐天弈与梁洵这边响起的时而如雨点般纷扬落下,时而如春雷般久静乃鸣的落子声,很容易就吸引了一群空闲的赌客前来围观。
这些人大多都是臭棋篓子,有的甚至是连棋子都没碰过,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却是一点也不少,若不是因为有齐天弈鬼巷玄武这一名号在,恐怕大呼小叫者会不在少数。
但无论他们再怎么指指点点,对弈的两人都不为所动,保持着他们自己的落子节奏。
梁洵和齐天弈仿佛正处在一方与外界隔绝的特殊天地中,他们听不见外人的窃窃私语。因此每一次落子展现的都是双方此刻心境的细微变化。
下棋比的是棋术,亦是心术。谁的心先开始动摇,那一系列的破绽必然会接踵而至,接着便极易被另一方抓住定胜负的机会。
齐天弈的心很平静,但同时也有着不小的震惊。平静的是棋盘上的棋,他已占足了先机,现在的棋局已经渐渐被带入他的节奏中,胜负的天平已开始向他倾斜。
但越是这样,他内心的疑虑与不安便越是强烈,与他对弈的黑衣男子竟比他还要平静,就好像明明是有阵阵秋风袭过,水面却无半圈波澜。他的每一步动作都已被对方所预知,而自己明明处于属于自己的一方广阔天地之下。
难道头顶的天窍也是你所布下的大网吗?齐天弈的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唯独脸上的神色不变。
不行。无论对方设下了怎样的局,都不能先让自己的心中产生猜疑和犹豫。
“弃子争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果断做出这么多次的寻常人会犹豫好久的选择,很难让人相信,你从未向他人从师学习过棋技。”
“并非无师,”齐天弈同样传音道,“昨日之己便是今日之师,或说,每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也能是令自己有所感悟的良师。今日与先生的对弃,我想称一声师并不为过。”
“哦,为何?换任何人来看,这盘棋的胜负九成已是定好了。既然我技不如你,何来为师一说?”梁询有些惊讶,满含深意道。
“先生的心境,远在我之上,更何况,这盘棋的胜负,我总觉得不会在如此平淡的的过程中决出。”齐天弈再次落下一枚黑子,同时拾起一枚白子。
梁洵没有再回答,双方的交谈到这里便暂时告一段落。
在不懂棋的一众赌客眼中,齐天弈是突然转守为攻的。但懂棋者只要稍微回想一下方才齐天弈每一颗被吃掉的子的位置,都会赞口不绝。
弃子争先。他从一开始就牢牢把握住了棋局的先机,哪怕丢失了众多的棋子,棋路也一直没有变过。然后一步步将棋局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现在已到收网之时,原本白子的包围就像是被捅破了一个洞,黑子借此立刻形成了反包之势。刹那间,展现在棋盘上的已是一个难以挽回的局面。
只差十步。齐天弈和梁洵心中都十分清楚。
但若是这样便结束了棋局,那齐天弈先前的担忧就真的显得太过多余了。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抱歉。”梁洵轻叹道,他并没有用传音,以至于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见,霎时间一切的喧哗都随之弱下。
在一众赌徒狐疑的目光中,梁洵用食指和中指拈起一枚棋子,向上举起。待其落下时,好似一道天雷降于凡世,一束金光冲破迷霭,一条苍龙翻云入海。
时间仿佛于此凝滞不前,即便是不懂棋的赌徒都被这气氛所感染,不敢说一句话。
齐天弈释然一笑,他突然觉得心中的巨石轰然落下,整个人变得极其轻松。执黑子的手也不再悬停于空中,而是缓缓落下,落在于棋奁中,并顺势松开了两指间的那枚黑子。
这是孤注一掷。梁洵几乎放弃了所有在齐天弈看来能扭转局势的白子,留下一堆废子作为障眼法。但现在落下的这枚白子,却好似一名强大的将领亲临战场,凭一己之力将大局逆转。
接下来的十步,齐天弈和梁洵都明白,将分出胜负,一个已无法改变的结果。白子胜。
齐天弈起身,郑重的鞠了一躬道:“谢教。”
梁洵颔首为礼,取走三十金后,推开围观的赌徒离去。
棋局已定,那些一脸莫名其妙的赌徒很快退回自己的赌桌,而略微能从棋局中看出些名堂来的,走得便慢了些,眼神中满是茫然和不解,似乎是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困扰着他们。
“你看懂了吗?”齐天弈注视着棋盘沉吟了好久,突然开口向欧阳曦问道。他的眼睛依旧没有离开最后落下的那一枚白子。
欧阳曦摇了摇头:“我对围棋并不是很了解,看你的样子,那个人好像将你摆了一道。”
“在孛临,在棋技胜于我的人,屈指可数,”齐天弈平静道,“而这些人多半都有一个相同的特点——那便是眼界和心术上的超乎常人。”
他又轻轻吁出一口气,用更轻的声音道:“这是一场豪赌,一场即将发生的豪赌……”
与其说是在对弈,不如说是在同弈。
这盘棋,他们本就执同色棋子。但对方的下法,他自认无法触及,也不会去尝试。
他根本就没有那个资本。
一盘棋,不仅仅是棋子要强,更重要的是执子者自身能否成为一颗关键的棋子,只有化身为子,才能出奇不意,从而实现孤注一掷。
梁城主,看来当下我也只能与大多数人一样,静候那一刻的到来了。齐天弈抿出一个笑容,仰头而望。上面只有暗红色的房梁楼板,再如何努力去看,也看不见那广阔无垠的天穹。
“走吧。”齐天弈起身喊了欧阳曦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赌坊。
欧阳曦又打量了几眼桌上的那盘棋,依然觉得一头水。黑子明明已经将白子逼上绝路,但在那个黑衣男子落下那颗子后齐天弈便主动认输。
她认真地留意了一遍所有白子的位置,尝试用黑白两子继续这盘棋。但不出五步,她便花容失色,手中的黑子也同方才齐天弈所执的一样,悬停在空中。
原来你不是不想落,而是已无处可落。
这是请君入瓮。她双唇微张,再抬头时,齐天弈早已不见踪影。
“又不等我……”小声嘀咕了一句后,欧阳羲将黑子扔回棋奁,小跑着出门去寻找齐天弈的身影。
“他到底是什么人?你们真的不认识?这种人肯定不会简单吧?也是鬼巷里的?”追上齐天弈后,欧阳曦便直接抛出了一连串的疑问。
齐天弈继续鬼巷的方向走去,足足过了半晌他才开口回答欧阳曦的问题:“相识,但这应该是第一次相见。至于他究竟是谁,过不了多久你便会知道。”
“他的实力很强吗?”
“强,不论是在哪方面,”齐天弈抬起头,脑中却浮现出了另一个人的身影,“论棋技,在同我下过的人当中恐怕只有她能与之相当。”
“她?”欧阳曦觉得齐天弈说话就像是在打灯谜一样,令人感到一头雾水,但从齐天弈那与先前完全不同的眼神中,她隐约猜到了对方的身份,“那个和你走得很近的穿红衣的姐姐?”
齐天弈明显一愣,他没想到欧阳曦猜的这么准。
他蹙起了眉头。
“有些事少问,你该回去了。”冷冷地留下这句话后,齐天弈再次加快了脚步,拐入一条小巷中,像是着急去做什么事。
“喂,你这人怎么……”欧阳曦上前跑进那条小巷,却发现里面还有七八条通住各处的巷道。怔了半天后,她也只能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转身去寻城门的方向。
齐天弈已经走过了临河。
没剩几日了……他眼中少见的多了几分落寞,毕竟那是和他共同相依相助多年的人。即便没有那种特殊的感情,但他一直将墨灵蝶当作一个依靠。
但下一秒他抬头凝望远方时,脸色变得寒肃起来。
“待你走之后,便是大战将至,也不知梁洵为四国和九黎准备的棋局,还有多少本不该出现的人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