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君的心事不无原由,这事要从今年季春时说起——
季春三月初四那天,霍府一早便准备停当,合家大小,丫鬟主仆,像过节一样。梳洗完毕,便相邀着去前面碧霞阁等候。
一场求娶霍长君的武试就在霍府举行。门子霍成来禀报,说两位公子已到府门,霍沐仁便与儿子迎了出去。
两位公子,就是赫连府的嫡次子赫连子玉和刘府的嫡次子刘文扈。
霍家和刘家以及赫连家都是宁安城的官宦世家、名门大户。
长君的祖上是前朝南屿国的官员。宁安失陷,南屿灭国,身为兵部尚书的祖父以身殉国。
父亲霍沐仁在傅叔父阵亡后,便辞去吏部侍郎的官职,先经营了几年药材,又开了药铺请名医坐堂,施医救人,在宁安倒是为百姓做了不少善事。
刘汴是圣元朝皇后的大哥,在朝野骄横跋扈,不可一世。
说来这刘中原氏家族与赫连家族还是同属异族匈奴后裔,后来赫连挺进中原,打了一片天下,自成一姓。
而刘汴的祖先便留在故土草原,归了蒙古一族。
这两个家族同是骁勇善战的名将之后,又多次各为其主、在战场上交锋,既是同宗,又是对头。所以在圣元初建时,灭五国南征北战,皇上启用赫连一族,刘氏就是最大的不悦。
到了刘汴这儿,又因长子求娶赫连长女被拒,更是结了一层仇恨。所以在为次子刘文扈求娶长君时就发了狠。
长君是霍沐仁夫妇独女,出生时彩霞漫天,半个宁安城都笼罩着,一朵犹如彩凤似的红云竟飞临霍府上空,久久不散,全城皆传颂。
夫妇心知此女不凡,便更加悉心教导。她天生丽质又冰雪聪明,若论学问,作为圣元朝开科以来第一位汉榜状元的哥哥长瑜也逊于她。
长君从小拜师学医,经常扮了小厮跟着师父出诊,及笄后,四邻才知道长君是个精雕玉琢的女子。她虽学得一身锦绣,却只能孤芳自赏,常常哀怜自己生为女子,不能像哥哥一样自由。
幸喜幼时父亲与赫连伯父交好,两府又相邻,长君便经常与赫连府同龄姐弟相伴,习文弄武,抚琴吟诗,并不寂寞。
霍沐仁见赫连少公子人品武艺极佳,儿媳又是少公子的远房表姐,便想亲上做亲。两家虽是一官一商,却是世交门第,倒也般配。
赫连晟现任圣元朝南屿省镇戊军总兵,长君是他看着长大,对这桩婚事也很满意。
于是赫连府与刘府的媒人同时进了霍府大门,刘家嫣然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
刘府候门贵戚,嚣张跋扈的当朝皇亲。沐仁如今是一介平民药商,他哪敢得罪。
自知赫连公子常年征战,比刘府这位天天在街上游荡的少年公子强的多,于是想了个比武的法子。
长君吓了一跳,爹爹把自己当成赌注下了,岂不荒唐?
沐仁一脸无奈:“君儿,为父也是没办法,不过这赫连公子必能胜出,你不用担心。为父也知伤了哪个都赔不起,不会让他们比对刀枪。就比射箭,赫连家的追风贯羽谁能比得过。”
长君无奈地叹气道:“女儿并非担心输赢,是怕无端惹出事来。”
长君一言成真,一场滔天的大祸就由这场比试引起。
此时两家的公子还在信心百倍跃然欲试。
长君的丫鬟兰儿来通知时,长君正坐在窗下的桌椅上。拿着书不知所看,执着笔不知所写,一颗心正忐忑不安。她与赫连子玉从小一起长大,离别八年,他如今也不知是怎生的模样?
但因男女有别,子玉从京都回来后,并未和自己来往过。今日又是为婚姻而来,冒然去看有失礼仪,恐遭父亲训责。
她便回身对兰儿道:“你去把棋盘摆好,我要与婉婷妹妹下棋。”
兰儿撅着嘴说道:“哪个要与你下棋,她都准备出门了。”
说着话,长君的乳母傅娘子和婉婷走进来。
傅娘子拉过兰儿道:“你这孩子好不懂事,哪有未出阁的小姐,自己在众人面前相看女婿的?”
婉婷走近,伏在长君肩上说道:“妹妹帮你去看看那位未来姐夫是啥模样,你就在这儿焚香祷告,让赫连公子把你赢走吧。”
长君脸儿飞红,扭身坐定,也不出声。
傅娘子拉着干女儿的手笑道:“哎呀呀,你是千金小姐,也不害羞,不怕让人笑话。”
傅婉婷转身下了台阶,回头对干娘说道:“我做什么啦,就让人笑话,这青天白日,有什么不可以的。”
长君晓得这表妹虽是温柔贤惠,可从小受自己影响,对那些个闺中清规并不奉若神明。她笑着看傅娘子相跟在婉婷后面,下楼去了。
一旁兰儿急的直说:“这个傅娘子,只顾说别人,自己倒跑得比谁都快。”
长君听了,说道:“你也别在这儿陪我了,你那心思我还不知道,你就去吧。”
兰儿听小姐这样说她,便道:“我有什么心思,还不是为你,既然这样,小姐不急,丫鬟有什么急得,我还懒得去呢。”
说完,一屁股坐下,真个气定神闲起来。
霍府的碧霞阁就在府门内不远的麓洲溪水边上,越过溪水,正对着一排排白杨树林,当初买地建府时,因喜那白杨的挺拔俊秀,独独留下了,倒衬托得府中园林另有一种大自然的质朴。
长君知道,比武就设在那一片树林里,而府中的女眷则躲在碧霞阁浓密的茜纱后观看。
听哥哥说,府外看热闹的街邻也得到父亲许可进了园子,拽儿扯女,应是十分的热闹。
可陶然绣楼在后面,离着碧霞阁最远,那里的动静隐隐听不真切,才更叫长君忐忑不安,却不好过去。
所幸那些小丫鬟跑得勤,一趟趟带来婉婷的传话。
“表小姐说让告诉大小姐,赫连公子才貌出众堪配小姐,还说刘公子也是一表人才,小姐大可放心。”
一会儿又来传信道:“二小姐说,两位公子箭术都很好,谁胜谁负还很难说。”
这样子的传话更让长君坐立不安。
第三次是婉婷带着丫鬟小荣亲自来的。
后面还跟着傅娘子的儿子傅彪,他见了长君就道:“二小姐不听劝,院里这么多的外人聚着,不管不顾地就往回跑,老爷才让我跟来的。”
“行了,我的好哥哥,没见我有急事吗。”
婉婷转身对着长君道:“姐姐快想个办法吧,他们比了个平手,依着两位公子就要真刀实枪的比试,霍伯父不允,正僵持着哪。”
长君道:“我就说嘛,爹爹自以为是,元朝蒙古人历来注重马射,怎么就把那刘家想成纨绔子弟了?”
“那这下怎么办?姐姐若想不到办法,岂不是两位公子要兵刃相见了。”
长君略一思忖道:“傅彪,去告诉老爷,下面比音律,若能跟上本小姐的琴声,并音律不差分毫相合者为胜,快去。”
傅彪走后,婉婷还是担忧道:“若是那刘公子也精通音律呢,岂不还是难分高下?”
“妹妹难道忘了么,我与赫连公子从小一起练琴,自有与别人不同之处。”
碧霞阁朱廊绣户,宽阔地回廊内,粉红色茜纱层层笼罩,微风轻轻拂过,如碧浪涌动。纱帐内,丫鬟们早已放置好七弦瑶琴,一缕檀香袅袅,沁出纱帐外。
长君身着紫绡翠纹长裙,素白羽纱大裳,一头乌发,用一支白玉雕花凤凰簪绾起,别无饰物,更显得清丽脱俗。
婉婷拉着长君坐定,轻轻笑道:“姐姐看,那石桥左边的就是赫连公子,右边的是刘公子,是不是不分伯仲。”
长君隔着纱帐扫了一眼,朦胧中那座石桥边立着两位风度翩翩、长身玉立的男子,同样的身材,飘逸潇洒。
她把视线落在赫连子玉身上,一别八年,他完全成了个高大挺拔、体态风流的青春男子。隔着纱看不清五官颜面,却能感受到来自他凝神注目的眼光。
她淡定心神,对旁边的哥哥示意开始。
霍长瑜命小厮用托盘把笛子送到两位公子身边,长君知道,上面搁放着一支泛着青青润色的玉笛。另一支是透着暗紫色的竹笛,却是八年前子玉的旧物。
两位公子同时伸手,各取所需。
长君见文扈吹笛试音,就知他并不生疏。再看子玉却只擎着笛子发呆。想起他小时常对着自己这样,不禁暗暗祈祷,千万别这会儿犯傻。
琴声起得平平,文扈却开始有些紧张,因为他也通晓各种琴谱,却从未听过这种曲子,曲调怪异,音阶不整,一点规律都没有。他哪里能想到,这样绝妙的美人,这样雅致的意境,却是弹奏的儿时蒙童之作。
长君七岁时,经常笑话子玉对音律懵懂不开,有一天子玉被她说急了,一宿没睡,愣是憋出一张曲谱,拿来给长君炫耀。
长君用琴一顺,狗屁不通,便改来改去。有几处子玉觉得好,说什么也不让改,结果各弹各的,每次都逗得大家笑个不停。
时间一长,两人倒是磨合得好多了,长君就把最后的谱子记了下来,取名剑缘,成了他俩独一无二的合奏曲,这些文扈哪里能知道。
长君弹得得心应手,见文扈也渐渐跟了上来,却听不到另一只笛子的声音。
她抬眼一看,可不是,子玉正看着自己发愣呢,这种荒唐、却带着无数回忆的曲调,让他激动得傻了。
长君心里在骂,这个呆子,若让刘文扈得手,岂不把我丢了?
她正开始着急,子玉那熟悉的笛声终于响了起来,很快融入了琴声。这种吹奏,是用心的默契,刘文扈哪里跟的上。
一曲终了,天衣无缝,文扈默默把玉笛放在托盘上,似乎想到了个中原因。
心情无比激动畅快,子玉余兴未了,面对着重重纱幔,吹出了一连串悠扬绵长的笛音,似丹凤长鸣。
场上的人顿时静了下来。笛声婉转清脆,拨云透雾,犹如天籁之音。
长君慢慢起身,她看见了刘文扈悻悻地转身离去,与身后那帮人狼狈退场得尴尬。也清楚知道子玉的这首凤求凰对刘文扈意味着什么,可她依然沉醉在笛声里。
她让兰儿叫过一个小厮道:“你告诉赫连公子,今日能与公子琴笛相合,长君很荣幸,这竹笛就此送与公子。”
尘埃落定,两家隔日换帖,下聘礼,定婚期。
一个是貌美聪慧的富家之女,一个是统领江浙的总兵之子,顿时成了临安城的一段佳话。
然而,初六订婚,十日后,赫连晟就接到圣旨,立即领兵出征。这次的突然变故,打乱了所有计划。
以霍沐仁的意思是子玉成亲后再赶去远东,以免有变。
可子玉却怕自己一但有不测,误了长君一生。便给岳父留书一封,言辞恳切,表明自己对长君的一片真心,绝不背弃婚约。胜利归来即刻完婚,如有不测,也请岳父为长君另择高门,勿要相守。
霍沐仁读罢,不禁唏嘘感叹,既感子玉的一番赤诚,又怕书里的不祥之兆。
长君看了,虽然感激他情深意重,却气他自作主张,不顾她的感受。哪个要你做主,你以为我霍长君是随便就可以嫁的人吗。
倏然间春去夏来,长君在霍府里日子依旧,却多了一份千里外的牵挂。
日长夜短,每当明月升起,长君总要在窗前站上一会儿,月盈月亏,已有四个轮回。千里塞外同沐这一轮月光。
天涯同此月,此月照征人。折柳春别日,归期未有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