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有回到西湖，但这里离西湖并不远。
今宵依然是皓月当空，在西湖定会出现月映三潭的美景。
这里虽邻热闹而旖旎的西湖，却是人迹稀少的郊野，开着一家生意冷淡的客栈。
孟无情甚至怀疑这家客栈是为孤魂野鬼服务，正常的生意人怎会将客栈开在这种荒僻之地？
可他旋即失笑，今宵他们光顾这里，难道他们是孤魂野鬼？
他又凄然暗想，他们现在的处境和孤魂野鬼有什么区别？
夜已深，远方一阵寥落的犬吠与山林间不时传来几声冷清的子规鸟啼，将这一隅的天地拉入另一个无人问津的如梦世界。
窗外最近的声音是夜风吹竹的低泣，丫头呆呆的听着这些声音良久失眠。
月光柔软轻滑，淡淡的斜射进屋，投在丫头单薄的身上。
丫头已像木偶，没了思想和情感，一切听任孟无情安排。
孟无情走，即使前面是火坑，她也跟着走，孟无情停，就算置身刀山，她也没感觉。
孟无情为这样的她很是心痛，又无计可施，此后只能带上她一起追寻他和燕归来被冒名陷害的真相。
之前她怕连累他，现在反过来是他怕连累她。
安顿好她住宿，孟无情不先回自己的房间。
他想在院子里走走，一路而来，他的心也很乱。
院子不大，堆满杂物，盖了一层厚实皮革，以遮尘土。
院墙不高，一个顽皮孩童足可轻松的攀爬翻越。
孟无情信步到墙下，墙头突地亮起一点烛火。
飘忽无定，妖异之极，仿佛来自地狱的鬼焰。
孟无情神色一凛，腾身跳上墙头，举手要抓那点烛火，岂料烛火似有生命，活泼的跳跃渐远，在草丛与乱石间与他捉迷藏。
他锐利的目光紧跟着烛火跃动的轨迹，表情越加兴奋，全力向烛火飞扑过去。
烛火飘左荡右，东明西暗，很快将孟无情引出一里之外。
孟无情轻功卓绝，掠如轻烟，却始终追不上它，和它总保持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转过一个山丘，不远处茕立一座年久失修的古庙。
那点烛火轻盈灵动的在庙前一闪而没。
孟无情展动身形，掠到庙前，发现庙门两扇，一扇破损倾塌，一扇往内半开。
他毫不迟疑跟了进去。
立刻一股令人作呕的霉腐味扑上鼻端，将他熏得措手不及，几乎要往后退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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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庙不大不小，月光银灿灿的流泻到庙瓦上青石上，只可清晰看见无数尘埃有气无力的漂浮游移。
看来久已无人来这里上香祈愿，香火早就枯竭冷清，殿内供着三尊石像，也是残臂断首，积满灰尘，无法辩出是什么神祇。
孟无情贴着门柱，立稳身形，那阵霉腐味虽冲却瞬来即去，没有给人造成更大影响。
他目光追索刚才的那点烛火。
碧磷磷的烛火一跳一闪一明一暗往殿梁上飘去。
抬目凝望，只见上面甚是黑暗，烛火就像一只孤身投入寒夜的小小流萤，显得格外无助。
突然烛火凭空消失，似乍被黑暗无情吞噬。
孟无情面露奇怪之色，又很欣慰，倒并不丝毫吃惊。
这时竟有一只手自横梁倒挂而下，一阵咯咯的笑声在寂然堂内荡了开来。
“老弟，你可让我这糟老头等得好苦，我放出独门炼制的空灵烛焰，总算将你引来，当真是蒙天之幸。”
孟无情微笑：“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故弄玄虚了？”
“没法子，”那声音叹息：“若不玄虚，怎能勾起你的兴趣？”
孟无情道：“我虽只见过你的空灵烛焰一次，却从此牢记在心，今夜一眼认出，紧随而来，应该没让兄台久候吧。现在兄台竟忍叫我一个人干晾在下面，自己独栖梁上觑我笑话？”
那声音豪笑道：“老弟这说的是哪里话？”
孟无情突然提劲展身，飞纵而上。
那只手不及闪避，被他单手托实，竟直接将整个身体拽出梁上藏身处。
这人扑地跌个四仰八叉，狼狈已极，苦不堪言。
孟无情旋即稳稳落地，站在一旁冷冷看他。
他连声呼痛，翻起身子，口鼻跌歪了，巴望着孟无情，苦笑道：“怎么我遇见你总会倒霉？上次没占一分便宜，现在又被你摔了个狗啃泥。”
孟无情道：“你明知见了我就倒霉，还要放出烛焰引我来，这岂非自讨没趣？王兄最厉害的是偷术，异日若要偷到我身上，倒霉的就必定是我了。”
这人叫嚷道：“偷富不偷穷，哪个傻子会偷你这穷光蛋才真是倒了活霉。”
孟无情哈哈笑道：“看来我浑身上下都霉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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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贼眉鼠目，却已年近耄耋，苍髯犊鼻，脸上千沟万壑，显然苦经风霜，竟仍减弱不了他与生俱来的灵气。
他正是一网遮住半边天、来去京都尽成空的盖世奇偷王空。
他总会在孟无情心事重重最难决断时出来捣乱。
他虽捣乱，孟无情却不为他烦，反倒因他而稍解苦闷。
他就像无拘无束的顽童，让孟无情感到久违的单纯。
孟无情笑道：“王老兄突然找我，有什么大事？”
王空从地上跃起，歪了的鼻子竟自动归正，嚷道：“大事！的确有大事！大如天的大事？”
孟无情故作好奇：“好，你倒说说看，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值得你出动空灵烛焰将我深更半夜引来？”
王空眼珠子滴溜一转，贼兮兮的诡笑，伸出双手道：“拿来。”
孟无情当然莫名其妙，瞪眼道：“拿什么来？”
王空跳上蛛网攀结的神案，也瞪眼道：“好小子，咱俩几年的交情，可不兴这样耍赖。”
孟无情更是云里雾里，哭笑不得：“你究竟想我拿什么？”
王空似差点急得背过气去，双手直拍神案，大声提醒：“那天你对我保证的——改日小弟必定赔罪，南丐烤的叫花鸡，北祖烧的羊肉，外加几坛东山府的陈年好酒——怎地这么快就不认账了？”
孟无情噎住，窘红了脸，半晌才勉强陪笑道：“小弟真该死，只怪一时没把话扯明白。”
王空翻着白眼，没好气道：“那好，现在你就给我扯明白。”
孟无情叹道：“我那改日的意思，是指我有件事必须先办稳妥之后，才……”
“你有件事？”王空表情极认真，扭结的皱纹几乎把眼睛挤没了：“什么事？”
孟无情当然不好把燕归来的事向他和盘托出，只得苦笑道：“这件事王老兄还是置身局外最好。”
王空煞有介事的转目盯紧他，正色道：“真是这样？”
孟无情似对一本正经的王空有些难以适应，讷讷道：“不错。”
“不错才怪！”
王空纵下神案，来来回回走了几大圈，若有所思的表情不仅让眼睛快挤没了，连鼻子也快没了。
直走到第十圈，他才刹住急迈的步子，瞪着孟无情，良久肃然道：“我王空也算是走江湖的宿老，你小子穿开裆裤时，老哥已偷遍了大江南北。论消息灵通，那些属耗子的丐帮子弟也远不及我。你以为可瞒住我的事，我已通通知道。我现在就是给你雪中送炭来的。”
孟无情一脸迷惑，眨眨眼道：“雪中送炭？炭在哪里？”
王空探手入怀，掏出几件东西，递向孟无情眼前：“就是这种炭，你要不要？不要拉倒。”
孟无情全身震住，目瞪口呆，内心已是惊喜交集。
他苦苦追索的证物居然终于出现在他眼前。
三根弯曲发亮的银针，一张沾有干燥紫血的方形锡纸。
他简直感激得想立刻给王空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王空冷哼道：“不要么？”
孟无情赶紧接过来，似捧着天底下最珍贵的宝物，半天不忍释手。
他急声问：“告诉我，这是从哪里找来的？”
王空道：“当然是西湖。”
他叹息一声，摆出老气横秋的架势，一字字道：“其实泣血天子的事，我早有耳闻，几十年前他本该已死，但如今这两件东西又重现江湖。你小子顾着帮别人，连自己的要紧事也忘了。幸好你小子，事事瞒不过我，在你为回西湖翠角楼而矛盾迟疑的时候，我来给你解决这个问题。”
孟无情并不计较自己为何事事瞒不过他，此刻已感激得热泪盈眶。
王空面色愈渐凝重：“你可知你摊上的，会是一桩多危险的买卖？这桩买卖一旦做栽了，不仅血本无归，恐怕还要连累得江湖上再无宁日。”
孟无情惨然道：“我知道，但我实在身不由己。”
王空一根根皱纹舒展开，笑意又是一如既往的孩子气：“你素来重情重义，而且通常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近期有人冒你和燕归来之名大行杀戮，让你们的声誉一落千丈，甚至已将沦为武林公敌。所以我不阻止你，还要信任你，帮助你。即使你不做这桩买卖，一个复杂可怕的阴谋也必已开始，江湖早就不安宁了。”
孟无情热血沸腾的同时心情无比沉重，含泪握住他手：“你这朋友，我没交错。”
王空故作不以为然，抽手扭头，大声道：“废话免了，只要你改日实现承诺。”
他转目瞧着孟无情，怪笑道：“你亲自给我送来，我先回老窝等你。”
言罢，身形一闪，掠上殿梁，直接从塌了小片庙瓦的一处狭窄缝隙出去。
正是凭着这比松鼠还迅疾灵巧的身法，他才偷遍天下不空手。
孟无情慎重凝注手中的一堆东西良久，口中喃喃道：“还差很多呢。”
突地省悟，大惊暗呼：“一人难以两顾，须赶回客栈。”
像圣主那么强的武人必具有非常敏锐的直觉，若要找到他们的藏身处，简直易如反掌。
他此时虽幸运得到了这些证物，却耽搁太久，丫头是痛苦得魂不守舍的状态，圣主一旦找来，她处境当然不堪设想。
他只望自己的一切疑虑都是杞人忧天，可笑多余。
但想到圣主诡秘深沉的笑容，他又不免紧张。
他此生从未如此恐惧过，这个不知底细的圣主，无时不刻不让他心生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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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无情从夜的最深处游离出来。
他一切疑虑都成了残酷现实。
回到客栈，他无异从万丈高空陡然跌进无底寒渊，身心冻结。
他后悔莫及，恨极自己，甚至有些埋怨王空偏要这当口管闲事把他引去，到头来又害了丫头。
几样证物虽重要，此刻他却似将丫头的命看得重过一切。
他呆站着，感觉这夜永无尽头。
其实说他回到客栈并不对，因为此地不仅没了丫头，也没了客栈。
他现在所站的位置，正是之前的客栈庭院，而那些用粗革层层盖住的东西也非客栈杂物，却只是几堆乱石。
原来那客栈竟是临时搭建，难道大费周章一番只为抓走丫头？
难道圣主早料到今夜他会带着丫头来此？也料到王空半夜会将他引走？
他甚至不免怀疑，王空是不是已被圣主控制？王空做的一切都是圣主授意？
他禁止自己胡思乱想，王空终归是他在世最好的几个知己之一，这必定只是巧合，而圣主最擅长发现巧合，利用巧合。
可这么一解释，圣主无疑被神化得更厉害，他更不可能是其对手。
圣主精心巧设了这个局，抓走丫头，但圣主既然厉害到那种地步，何必再多此一举的设局？直接追击，以孟无情的武功当然无法抵挡，他岂不手到擒来？
然而越是圣主这样的魔头，越喜欢故弄玄虚，戏耍他认为的凡俗之辈。
为了获取一点乐趣，竟不惜将一家客栈造了又拆，这么一解释，反让孟无情更增恐惧。
孟无情虽为这些想法不寒而栗，却同时怒不可遏，怒火烧毁了恐惧，他立刻飞身直冲陆府。
但他身形才掠起，远远就看见一盏晃动的油灯。
他乍以为是王空的空灵烛焰，但瞬即发现那盏灯并非凭空飘荡，而是被一条佝偻人影举着。
那条人影脚步蹒跚，口里竟在嘶嘎的叫着：“孟大侠留步”。
孟无情现在对周遭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特别敏感，都会直接联系到丫头的处境上，所以他一看见这盏灯，一听见这个人的呼叫，便顿住身法。
这人和王空一样，也是年近耄耋，只是远没王空精神矍铄。
他步履蹒跚，走到孟无情身边时已气喘吁吁，毕恭毕敬道：“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孟无情孟大侠吧？”
孟无情惊愕：“你是何人？”
老人道：“我是无名小卒，没资格在孟大侠面前提名道姓，此来只为一个人带句话。”
孟无情动容：“什么人的什么话？”
老人慢吞吞道：“这个人是什么人，孟大侠最好别问我，因为我本就不知道。我是受恩于人，答应为其带句话算是知恩图报。我恩人叫我告诉您，他已带走陆姑娘，你要找回陆姑娘，请到城东门的青莺巷。”
孟无情皱紧眉头，眼神冷峻。
这地名一听就绝非好去处。
老人看出他的疑虑，干咳笑道：“那条巷可是杭州城最繁华的烟花场，我虽体萎阳衰，寻不了那个乐，却也常去听一折红牡丹的《艳阳春》。我想去那么享受的地方，只要怀里揣几把银子，一定是亏不了孟大侠的。”
他笑着转身离去，曼声吟道：“人生何其短，赶早去寻欢。反正死不了，多把旖景瞧。”
边吟边叹，嘻嘻哈哈，愈走愈远，愈显出不济事的龙钟老态，最终被夜完全吞噬，唯剩那盏如在风雨中不住飘摇的孤灯。
孟无情眼望孤灯，竟觉自己一颗心也成了一盏灯，将要油尽灯枯。
幸好他又有明确的目标。
他与燕归来的事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丫头的事急需他去解决。
他现在每一步都显艰苦，却必须勇往直前，坚信正义的光芒绝对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