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放学后，我跟随邱晨来到他之前看的那处高台，站在这里，能看到对面山上的学校，我把书包放在地上，瞥见了上面拙劣的针脚和不相搭的针线颜色。
“邱晨，你想离开这个小镇吗？”
“哈？你问一个打算自 杀的人这个问题不觉得可笑吗？”他突然大笑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嘴角处竟然浮现出一对梨涡，橘黄色的夕阳撒在他的长睫毛上，额前的长刘海泛着金光。
他的笑容消失了，又露出阴郁的表情，“你应该还不知道吧，听我妈说，你妈正在村里给你物色对象，好像看上了那家开砖厂老板的儿子，比你大三岁呢。”
我强装出一副笑容，睁大眼睛看着远处的河水面。
昨天晚上吃过晚饭，我和母亲在厨房里收拾东西时，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母亲，没想到母亲说了和邱晨相似的话，她已经决定让我高中毕业后就嫁给那户砖厂家的儿子。
邱晨见我沉默不语，又接着说：“要不我们一起从这里跳下去去吧？”
我盯着高台下面暗黑色的河水，心里满是恐惧和失望，我真的要接受这种被安排的人生吗？
母亲的声音又在脑海里响起：
“你嫁给那户砖厂家的儿子，起码以后不会为生计发愁，也就不用像我一样每天起早贪黑，拿着微薄的薪水，还要维持一家人的开支。”
“你说要去外面打工，还不是和我一样做着服务人的活儿，再说外面的消费水平多高？你赚的钱还不够你的日常开支。再加上你只是个高中文凭，哪个厂子会要你？你能竞争过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吗？”
“你是个女孩子，迟早是要嫁人的，外面的世界那么险恶，你忍心让我为你担惊受怕吗？如果你走了，这个家也就散了。”
“那家开砖厂的家境富裕，县城里还买了两套房，你嫁过去，也算是衣食无忧了。”
我收回思绪，盯着邱晨的侧脸，“好啊，我们一起去死吧。”
邱晨猛然回过头，风已经把他的刘海吹成了中分，他眼神复杂地盯着我，“我可没有开玩笑。”
“我也没有。”一旦下定决心，心里反倒平静了，我盯着他的双唇，莫名涌起一阵冲动。我踮起脚尖，亲吻上了他的嘴唇。然后我立刻抓起书包，逃离这里。
事后冷静下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作出这番举动，只感觉在作出决定的那一刻起，我已经没有什么在乎的东西了。
回家后，母亲正在院子里打扫卫生，我站在门口说了声，“妈，我回来了。”便和往常一样上楼换衣服。
我承认母亲说的是对的，她希望我过上好的生活，过上不用再为钱发愁的生活，但是我依旧无法接受她早已把我人生安排妥当的计划，我也不由得往她和哥哥身上想。听说男女结婚之前，男方会给女方一大笔钱，俗称“彩礼”。我想那笔钱也一定会落入她手里，最后成为她和哥哥的生活费。
一想到这里，我越来越生气，凭什么她要用我的人生换取她和哥哥的富裕生活？凭什么要毁掉我的希望和憧憬？凭什么要我来背负这一切？我也只不过和哥哥一样，都是她的孩子，只是性别不同罢了。
我的报复心在此刻膨胀，既然你想抛弃我，那我就让你什么也得不到。
我擦干泪水，从床底下拿出韩叔给我的旧衣服，我拿出那条红色的短裙，是雪纺料子，摸起来非常轻柔和飘逸，里面还有一条带着红波点的白色连衣裙，我在身前对比了一下，刚好符合自己的身形。
在这两件衣服上我嗅到了不同于洗衣粉的浓烈香味，而是一种淡淡的水果味，是我从来不曾闻到的味道。我细心地将两件裙子放回袋子里，像对待宝物一般放在衣柜的最顶层，我怕这两件衣服染上浓烈的廉价洗衣粉味道。
明天是周五，距离邱晨自 杀的日期又近了三天，我在本子上写下“32”这个数字。
第二天下午有一场数学模拟考试，我看着试卷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想到自己已经决定要去死了，成绩也就不重要了，便在答题卡上随便涂上答案，看着后面的试题也没有动笔的欲望。我扫过邻座的邱晨，他正在非常认真地答题。
我瞬间有个疑问——他要自 杀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呢？
正在我发愣之际，数学老师站在过道旁，敲了敲我的桌子，“认真答题。”
我连忙收回思绪，将答题卡上随便写下的答案擦掉，重新开始认真答题，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这张数学卷子上。
交完卷子，已经到了放学时间，同学们开始收拾东西，离开这个像蒸笼一样的教室。
我环视教室一圈，没有看到邱晨的身影。
刚收拾完书包，我感到一阵肚子痛，就先去了女卫生间，等我出来后，走廊上一片空荡荡的，旁边教室里也是空无一人。
我本想从女卫生间这边的楼梯下去，却鬼使神差地前往男卫生间那边的楼梯，只因为这边是直线距离，一下楼就能看到校门口。
越是靠近男卫生间，一阵阵的响声越是听得清楚。我本想视若无睹地走过去，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自杀倒计时”，扫过放在墙角处的拖把，我拿着它破门而入。
房间里有三个男生纷纷朝我看过来，他们脸上的惊恐一闪而逝，随之是一片哄笑。
“你是谁啊？”
“哪个班的？”
他们向我走过来，我才看清楚被他们围着的男生正是邱晨。
我只认识这三个男生的其中之一，留着寸头的正是和我同班的向霖，据我所知，他经常和校外的一些混混们来往密切。
“哟！这不是那个谁的未婚妻吗？”向霖戏谑地盯着我的脸，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笑容。他转过身，看向坐在地上的邱晨，“今天先放过你！”
两个男生跟在向霖身后走出教室，我连忙走过去，看到邱晨的校服上有许多脚印。
他站起来，脱下校服外套，拿上扔在地上的书包走出去。我也跟在他身后走出来，原来经常受霸凌的人是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看他沉默的样子，我也沉默着跟在他身后走出校园。
一路上，我们没说一句话，我跟着他来到那处高台。
邱晨站在栏杆前，将一口唾液吐到河水里，背对着我说：“李阳，你以后不要再插手我的事了，这对你没有好处。”
“这就是你想自杀的理由，是吗？”我把书包放在地上，走到邱晨身旁。
他没有说话，看向黑漆漆的河水深处，“你喜欢听故事吗？”他转过身，靠着栏杆坐下，自顾自地说道，“有一只黑熊生来就比别的熊笨，但是它的家人一直都对它寄予厚望，认为它总有一天会变成一只出众的熊，时间久了，它也如此认为，所以它做每件事都会拼尽全力，想要得到最好的结果。可是每次的结果都不尽如人意，它拼尽全力获得的成果在外人看来根本不值一提。它的家人们对它奋斗的过程视若无睹，只在乎它所取得的成绩和荣誉，看到它失败了，这种糟糕的结果只会在它们眼中被放大数倍，迎接它的不是安慰，而是数落和嘲笑，以及无声的失望和质疑。它讨厌那个家，也讨厌那种环境。”
我想他描述的这只熊一定就是他本人，我除了静静地听着，也不知道应该要做什么。
“有一天，熊离开了父母，离开了那个让它感到窒息的家，本以为逃离那里，它就能过上自由的生活，这种场景它在梦中见到了无数次。从那里出来之后，它被外面繁花似锦的城市迷了眼，它以为自己也能融入进去，便鼓起勇气去接近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类。直到它筋疲力尽也没有被人类接纳，自己还受了一身伤，这一刻它意识到自己出生的那片森林就是它的归宿。”
“这只熊真可怜！”我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如果有人早点告诉它那片森林就是它们的归宿该多好，这样它就不会想着要离开了。”话一说完，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故事里面的那片森林难道就不是指这个小镇吗？住在镇子里的人都梦想着终有一天能够离开，等他们有机会走出去才会发现，他们已经被发展迅速的时代抛弃了。
四周变得一片宁静，面前的河流被层叠的山峦阻挡了去处，就如同我能一眼看到自己的余生。这座小镇就像一个囚牢，把我们的身体和希望全部困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