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夏季来临后,学生们越来越不喜欢待在狭小的教室里。一到中午,整个教室就像是一个蒸笼,又闷又热,大家都恨不得尽早放学,躺回各自的温馨小窝里吹风扇。教室的洁白墙角处的确挂着一个空调,但是没有老师的命令,谁也不能私自打开,不然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我记得它第一次启动是在上级领导来校检查那天,也是个炎热的天气,班主任肖老师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空调遥控器开关,站在讲台上发表一番讲话后让我们把教室里所有的窗户关上,然后才慢悠悠地将空调打开。
这是我第一次吹空调,冷气流悄无声息地扩散到身体四周,全身的每个毛孔都能感受到清凉。我把齐眉的刘海用手指梳到头顶上方,它们根部的汗珠子正在悄然消失。半个小时后,十五六个身穿短袖衬衫的成年男女从走廊上走过,他们的视线从干净的窗户玻璃上投射进来,我们立刻坐直身子,紧盯着黑板上潦草的粉笔字。
班主任正在讲台上专心致志地讲着向量的问题。
我不经意地扫过窗外,校长正和其中一位看起来富态的中年男人交谈甚欢。他们身后跟着的老师们都露出千篇一律的表情,谄媚和虚伪。
放学铃声响了之后,我和其他四个人留下来打扫卫生,三男两女。其中一个女生走到讲台上檫黑板和打扫讲台卫生,一个男生直接走向垃圾桶边,拿了三把扫帚,将其中两把递给站在旁边的两个男生,他们说说笑笑走出去了。
看着空荡荡的教室和满地的纸屑垃圾,我默默地拿起一把扫帚从第一排开始打扫。等我扫至第四排座位时,站在讲台上的女生用纸巾捂着鼻子,娇滴滴地喊道,“李阳,你就不能扫轻点?看这满天飞扬的灰尘!”
我默默地放缓动作,黑板上零星的几个粉笔字,她愣是到现在还没檫完。
整个教室分布着四列十排独立的课桌椅凳,地上的垃圾满是纸屑和食品包装袋,偶尔还有某些人的口水和浓痰,我麻木地挥动着扫帚,鬓角的汗水落在地上,宽松的短袖校服黏在身上,非常不舒服。
在校领导们检查完学校之后,班主任又将空调关了,教室里又变成了一个大蒸笼。
这时,班主任站在门口看了看,“你们打扫完了也快回去,不要在校园里逗留。”
“知道了,老师!”女生娇滴滴地答道,将黑板擦干净。
班主任走后,在外面打扫走廊的三个男生走进来,他们粗鲁地将扫把扔到墙角,拍拍手回到各自的座位上拿书包。
“我们扫完了,就先走了。”
站在讲台上的女生快速地放下板擦,“我也打扫完了,你们等我一起走啊。”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窗户外,扫了眼还没打扫完的教室。我忍住了心里的不满,转过身继续清扫垃圾。
每次都是这样,轮到我和他们一起打扫卫生的时候,他们总是做做样子就走了。想着没有完成清扫任务,明天势必会受到批评,我用校服前襟擦了汗水,继续清扫。
忽然,我看到课桌底下有一个日记本,捡起来看到了上面的涂鸦,顿时惊呆了。
这是一个靛青色的笔记本,正面印着一只鹿头,笔迹隽秀,只是每一页都用黑色的碳素笔写着一句话——“我好想死!!!”三个感叹号的笔迹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大。
我翻看笔记本的扉页,上面没有写名字,只用铅笔画了一只流泪的鹿头。我站起身,发现这是我座位周边,想要随便塞到某个课桌底下,又害怕被笔记本的主人发现我已经偷看过了内容,犹豫几秒后,我把笔记本塞到了自己的课桌底下。
等我打扫完教室,讲台桌子上还有一层灰尘,便拿起讲桌下面的抹布去卫生间清洗。走在长长的走廊上,我扫过其他的教室,都已经锁上门了。
一阵响声从相反方向的男卫生间里传出来,我放慢脚步细听,里面夹杂着男生的咒骂声,“傻逼!”
我所在的高一九班教室在四楼倒数第二间,距离男卫生间只相隔了一间教室,而女卫生间在走廊的另一端,需要走过五间教室。我加快脚步,进女卫生间清洗了抹布后,连忙返回教室,此刻,我只想快点离开。
早上一大早来到教室,紧接着就是早读课,我连忙拿出英语课本,开始记单词,有人敲了敲我的桌子。
“你……有没有看到一个深蓝色的本子?”同桌邱晨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木然地摇了摇头,“没有!”
“哦。”他淡淡地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原来那个本子是他的,我很是惊讶。昨天我把本子塞进书包带回家了,熬夜看完了里面的内容,竟然写着十几种自杀的方式,有车祸、跳楼、溺水、吃药、割腕、绝食……还罗列出每种自杀方式可能出现的严重后果。其中,每一页的右下角处都写着连续的递减数字,从一百倒计到三十五。
虽然我已经在这所学校里待了快一学年,但是我和班级里的同学们很少说话,可能是我一年四季都穿着校服的穷酸样让他们失去了对我的兴趣。
高一新生刚入学那会,我身边还是有几个同学能说上话,下课后还会聚在一起聊天,但是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自己已经跟不上她们的聊天话题,不是在探讨最近大火的明星,就是在探讨最新上映的电视剧或电影,或是最新的手机游戏等等,而我对这些一点也不了解,也插不上一句话。渐渐地,我被她们强制地挤出了圈子,他们一起去做某件事时也不再叫我。
对于她们的做法,我只能默默地接受,因为我根本就无法像她们一样,有机会和条件了解这些。
看着正在记单词的邱晨,我打消了继续询问的念头,英语老师已经进入教室。枯燥和虚荣的校园生活让我逐渐变得麻木,也失去了和同龄人相处的兴趣,我知道他们瞧不起我。
上完体育课,我是第一个回到教室,推开门,我看到邱晨正站在别人的座位旁,他看到我后,连忙绕回到他自己的座位。
我从课桌兜里拿出手帕,假装什么也没看到,走出教室,来到女卫生间的水龙头下擦拭脸上的汗水。我回想着刚才的场景,断定邱晨是在找他的笔记本,打算找机会把笔记本还给他。
青春期的男男女女对于爱情这个话题总是充满了兴趣,我害怕自己突然找上邱晨会让别人误会,便打算趁着放学后教室没人的时机,偷偷地将笔记本塞回他的课桌兜里。放学后,我故意磨蹭,等班里的同学都走了以后,我假装不经意地从桌兜里拿出笔记本,然后快速地塞到邱晨的课桌兜里,拿着书包奔出教室。
“啊……”教室门口处,我的额头重重地撞上了另一个额头,耳边传来一道女声,“能不能看着点路啊?”
被撞的女生是班里的校花,长得漂亮,大眼睛,尖下巴,只是身高略矮。
我连忙低下头,“对不起!你有没有事?”
校花用左手捂着额头,满含幽怨地看着我,“能没事吗?我的头痛死了!”
我嗫嚅着说:“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校花上下打量我道,“你……有钱吗?”
我从裤兜里拿出一张二十元纸币,“就这二十元。”
她从我手里抽过钱,满脸不悦地瞪了我一眼,“算了,看你这样也出不起医药费。”说罢,她从我身边走过去。
此时的我没有生气,反而感到一阵轻松,庆幸她没有提出让我补偿她医疗费的要求。
走出校园,我看到门卫大叔正在给花坛里的黄色不知名花朵浇水,他远远地朝我招手,示意我过去。
门卫是个五十多岁,长相斯文的高个男人,他留着寸头,头顶的短发已经全白了,只有两鬓和后脑勺处还有零星的几根黑发。我听见教导主任经常称呼他“老韩”。
他拿着水壶,领着我来到门卫室,然后放下水壶,走进床边的柜子,拿来一个红色的布袋子。
“小阳,这是我女儿以前穿过的衣服,都是上好的料子,挺适合你这般小姑娘穿,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回家吧。”
我瞅了瞅布袋里面,有一条红色的裙子,看起来和新的一模一样,我一眼就喜欢上了这条裙子。
“韩叔叔,谢谢你。”
道完谢后,我兴奋地往家赶去,只想快点穿上这条红色的裙子。这一刻,我突然发觉,我家竟然距离学校如此远。穿过田间的柏油马路,依稀能够看清楚村中的房子,我瞧了眼手里醒目的红色袋子,蹲在路边将布袋里的旧衣服全部塞到书包里,这才发现书包上有几处地方已经拆线了。
我回到家,母亲独自一人正在厨房忙着,我快速地回房间脱下校服外套,在水池边洗了手之后,开始帮母亲摘菜。
她脸上浮现出一贯疲惫的神色,黑色的长发在后脑勺处扎起了丸子头,额前的斜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她坐在灶台前机械般地往灶台里添木柴,橘黄色的火光映照在她脸上显得更加疲惫。
“你去叫你哥下来吃饭。”母亲依旧盯着灶台,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我放下淘洗了一半的青菜,上了二楼。
二楼有三个房间,走廊尽头的房间是我哥的,依次是母亲和我的房间。他的房间从来都不让我进去,我便在门外敲了门,“吃饭了!”
房间里隐约传出音乐声,我以为他没听见,又敲了两次,“妈叫你下来吃饭。”
“知道了!敲门就不能轻点!”房间里传来我哥的大吼,我立刻走开了。
他只比我大十岁,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我记得他以前学习成绩很好,每次都会拿奖,客厅的墙上贴满了他的奖状,是邻居们口中“品学兼优的好孩子,”深得邻里夸赞。可惜这一切早就不存在了。客厅墙上的奖状已经被撕掉,烧成了灰烬。
他大学毕业后,去外面的城市找了一份工作,但是没干多长时间,他就辞职回家了。我听母亲说他要考公务员,便辞职在家复习。前两年,我还能看到他在认真学习,可是一直也没能考上,他的吃穿用度依旧靠着母亲微薄的收入维持。
就在两年前的某天,我看到他把房间里的书本全部卖掉,然后他向母亲要了一笔钱,买了一台台式电脑,之后我就再也没看到他出过房间。母亲对他的这番行为也从来是不管不问,任由他变成一个“废人”。
我站在饭桌前摆好筷子,他才穿着白色无袖上衣和黑色的短裤走下来,刚坐下看了眼桌上的饭菜,嘟囔道,“怎么又是素菜?”
母亲拿起筷子,“最近厂子里生意不好,这个月工资会发晚点。”
他把筷子重重地放在桌上,置气道,“我不吃了!”
听着这番话,我将老师要求买辅导教材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由于长时间待在房间里,他的皮肤很白,不过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他的身体很瘦。
“我要吃鸭脖和卤肉!”他走到楼梯上,突然转头说道。
母亲听到很大的关门声后,站起身拿过放在客厅沙发上的包包,从里面拿出了五十元。
我看着母亲憔悴的脸色,连忙走过去,“妈,我去买吧。”
走在落日余晖洒下的柏油马路上,我丝毫不觉得这样的景色优美,随意地踢起路边的小石子,一辆面包车疾驰而过,迎面扑过来一阵灰尘,我干咳两声。
“要死啊?开这么快赶着去投胎?”我骂骂咧咧地捡起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头,朝车子驶去的方向扔过去,突然,我听见了一道响声,连忙跑开了。
走过这道桥就快到镇上了,我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想起了关于这座桥的一个传说。听村里的长辈们说,这条河是人工开凿而成,当时修建时正赶上饥荒,死了许多人。现在站在桥上往下看,下面的河水发黑都是因为这河水下面埋藏着许多的尸骨。
对于接受过科普教育十多年的我来说,自然是不相信这些牛鬼蛇神的妄言之说。
走了二十多分钟,我来到一家卖卤味的店门前,看着玻璃柜里的各类卤肉,我不由得吞咽了口水,指着其中的鸭脖,“老板,我要一斤鸭脖。”
“还要别的吗?”老板已经打开玻璃柜,准备去装鸭脖。
“不要,”我想了想又补充道,“多放点辣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