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就在季泽凌以为入宫第一年就将在平静中结束的时候,程筱儿突然披头散发闯进殿里,远远就能听到她的呼喊:“阿季!阿季!”刚刚躺下的季泽凌抓紧起身,问道:“阿程,出什么事了?”程筱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要生了!咳咳,仁婕妤阳水破了!”闻言,季泽凌连忙招呼青笠往自己身上套衣裳,又给穿着单薄的程筱儿披上一件大氅。
两人疾步往长乐宫赶,到长乐宫之时看到同宫的文贵妃、明美人携其仆从在右侧殿内外打转,大多都是解了发髻刚要躺下被叫起来的。季泽凌在殿外张望,“见过文贵妃、明美人,如今殿中情况如何?”程筱儿则顾不得礼数,直接冲进殿内,又立马从殿门露头,高声问着:“太医呢?!”
“太医还在朝这边赶着,所以先把御女找来了!”明美人赶忙答道,四年前她的十二皇子就是在紧急情况下由仁婕妤接生的,由是一直感恩戴德,如今见她生产,难免跟着揪起了心。
这生产之日比太医预估的提前了两周,不过好在太医院离得近。正说着,两三位腿脚利索的年轻医女背着药箱、抱着程如卿的之前诊疗记录和拟定的生产方案奔进了院子。文贵妃挺着孕肚,立马开口:“抓紧进去看看吧,程御女在里面。”季泽凌在外面等得难耐,见人手不够,便丢下一句“妾身进去帮忙”就冲了进去。
殿内,医女确认程如卿一切状况正常后,便紧张准备着生产过程中可能用到的脱花煎、补血汤等方子。好在殿内炭火够旺,程筱儿早已将大氅搭在一边,边指导程如卿深呼吸边查看着生产方案,方案中详细提供了胎儿位置、可用汤剂以及可行的接生方式。因是第二胎,程如卿反倒是殿中最淡定的人,竟反过来安慰她们:“诸位不必着急,刚刚开始疼,可能还要再疼两三个时辰呢。”
“姑姑真是胡闹!阳水都破了半个时辰才喊人,真是…”程筱儿着急得口不择言,竟开始责备待生产之人。
“筱儿放心,我行医十年有余,也接生过不少娃娃。忘了我教你的吗?这阳水破了也不一定立马就生产呀,生九公主的时候就是阳水破了一整天才开始疼,我这不是怕大晚上教太医们白跑一趟嘛。倒是你,冬至已过,穿这么少就跑过来,当心病倒!”
见程筱儿又要说些伤人的话,季泽凌连忙上前打断:“阿程,我能帮什么?”
“季御女也来啦,多谢多谢!”程如卿眼中闪过惊讶。
“阿季气力大,和我们一起把姑姑搬到产房吧。”季泽凌应了一声,与两名医女和程筱儿共同用床铺兜着程如卿,抬进了殿内的产房。生产所用的铜盆、钳子、剪刀等工具两个月前就在产房里备好了,季泽凌在医女的指挥下,帮其摆放用具,又取了些热水把用具都烫洗一遍。
季泽凌入殿不过半盏茶,太医与辅助的婆子们便来了。专业人士来了,她不想添乱,跟程筱儿打了个招呼便退到殿外。
此时,皇帝和皇后已经在院中,见季泽凌从里面出来,都有些错愕,“季御女…怎么在里面?”
“方才殿内人手不足,妾身进去帮些体力活。”
许久也不闻殿内有动静,皇后看到文贵妃挺着肚子立了太长时间,便说道:“贵妃有孕在身,不宜在冬夜久站,不如先回殿吧。”皇帝附和道:“你先回去歇息吧,龙胎要紧。”“喏。”权衡之下,文贵妃领着几个侍女回了主殿。
闻讯赶来的不止皇帝皇后,还有三四位曾受仁婕妤救治、心怀感恩的宫妃,都带了些补品和祈福之物来到长乐宫院中,有的甚至拿来了提前绣好的虎头帽、虎头鞋。见此情景,明美人鼻头一酸,适时说道:“陛下、皇后殿下、诸位美人,恐怕还要再等两三个时辰方正式生产,不若移步妾身的左侧殿避一避寒,莫冻坏了身子。”
得到皇帝首肯之后,明美人引着众人踏进左侧殿,命婢女梅惑添多炭火,又令松祺煮了红糖生姜汤给众人驱寒。季泽凌小口啜饮着热汤,整理着思绪,竟开始后怕:若是仁婕妤生产中出了问题,把过错推给自己这个唯一一个不懂方脉的参与者身上怎么办?若有居心叵测之人谋害皇嗣并嫁祸到自己身上又该怎么办?但是对于这血气上头之举,她并不后悔,当时那种状况下,她实在无法袖手旁观。现在的她除了默默祈祷,再无他法。
其他宫妃开始低声交流受恩于程如卿的往事,比如怜才人就讲述着,她最初入宫之时,就是仁婕妤帮她调养身体,才能在入宫第四年怀上十公主。她没有提到的是,作为侍姬培养的她本不必具备生育能力,因此自小训练过程中多有损害抑制,以至于十七岁之前她从未有过葵水。直到被珀国国王临时收为养女并以珀国公主的名号嫁到大亘,才在程如卿的调理下发育完全。
季泽凌默默听着她们的讲述、慨叹、感谢,明白了这“仁”字所赐非虚。
一炷香之后,皇后以早朝为由劝皇帝回殿休息,权衡再三,伍至渺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回了殿,并嘱咐生产之时唤他;又以帮不上忙还容易累坏身子为由,招呼着宫妃们回殿休息,并保证自己会守在这里,直至母子平安,她们才陆陆续续告退。
季泽凌赶忙悄声对皇后说道:“妾身还是在此等候程御女吧,若御女其间突然出来见不到妾身,怕是会被气到。”皇后失笑,默许其留下。
将众人送走后,殿中只剩下皇后、明美人、季泽凌三位及其仆从。三人达成共识,一人去里间休息,其余两人互相陪伴守着。谁第一个休息就成了一大议题:三十四岁的皇后说,母仪天下,自当怀爱众人,关心晚辈;十六岁的季泽凌说,尊师敬长,没有让两位姐姐辛苦、自己酣睡的道理。二十四岁的明美人只得缴械投降,乖乖由梅惑服侍着歇下。
平日在依璟宫、崇文馆、练武场三点一线过活的季泽凌突然意识到这是她与皇后第二次私下交流,精神紧绷起来。
“今日你是与程御女一同来的?”皇后轻声问道。
“正是,御女听闻仁婕妤阳水已破,拉着妾身就来了。仁婕妤毕竟乃程御女血亲,难免使其慌乱。”
“嗯…有句话虽然难听,但本宫合该提醒你:你一个不通医术的宫妃进到其他宫妃的产房里,极易被有心之人利用,到时候恐怕百口莫辩。”
季泽凌听到皇后将自己方才的后怕点明,心下一惊:“殿下恕罪!方才妾身见情况紧急,也没想多便进去了,确是莽撞。”
“本宫知道你与程御女私交甚好,也知道你心思纯善,这是本宫和公主们有目共睹的,然万事都应给自身留条后路!”皇后的语气加重,显现出作为国母的威严。
“妾身谨记殿下教诲。” 季泽凌转念一想,皇后愿意在仁婕妤尚未生产之时在这么多婢女面前地提起此事,说是提点,其实也是提前担保和对潜在有心之人的警告。她悬着的心逐渐回落。
“不过你们二人姐妹情谊之深厚,本宫着实羡慕。”渺渺远远的,似在自言自语,又似与她对话。十八年前,她跟随父亲班师驻京的时候,闺中密友便多有失联,如今更是天涯海角,有些已然不在人世。季泽凌审视着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与自家阿娘年龄相仿的妻子、母亲、御织局领织,一时凝噎,只能说些场面话。对面人低头不语,只是无奈地笑。
良久,皇后抬起头关切道:“入宫以来,季御女可曾身体不适?”
季泽凌被问得一头雾水,老老实实回答:“并无,妾身从未宣过太医。殿下为何突然这般问?”
“若有不适,万万不可强忍。本宫见你侍寝多次,肚子却一直没消息,你入宫也有八个月了吧…程御女也是,不过好在你们年纪小些。”
“这…缘分未至,实难强求。”
“这倒不错,十年前首届桃花竞入宫的仁婕妤和赵婕妤就是,明明身子无恙,却都在入宫第四年才怀上龙胎,又前后脚诞下公主。”皇后走到炭炉旁烤火,季泽凌也跟着站起来舒展。
“当时圣上登基不过两年,新入宫的黛婕妤、赵婕妤、仁婕妤迟迟没有喜讯,当真急煞本宫了,又是延请名医又是祈福求子”,皇后回忆着往事,脸上渐渐浮现出慈爱,“幸好黛婕妤不久便怀上了八皇子。唉…你们这些小姑娘啊,真不让人省心!”
这母亲般的语气让季泽凌既无所适从,又逐渐放松,只听皇后继续安排道:“这样吧,等仁婕妤情况稳定了,本宫请经验老道的太医给你和程御女把把脉,好生调理。”
“妾身先谢过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