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晌午,北山上鸣啼与草木都稀稀拉拉的。山阳一方农家小院,一老翁背着草篓佝偻着进小门,背篓里躺着些成熟的桔梗、连翘。夏收之后他们两口子就指望这些草药换钱了,好在自家小院里种菜养鸡织布,自给自足减轻了压力。“老婆子!我回来了。”老妪从屋里探出头来,“哎!饽饽马上好了!”
隔壁小院的中年男子正在拾掇花草,也抬头打招呼:“老伯采药回来了?”
老翁把背篓卸下,捶了捶腰,“哎。先生吃了吗?”
“尚未。”这时老妪端着笼屉迈出屋,黄面饽饽蒸汽氤氲,空气中满是谷物的醇香,仿佛是丰收之年的注脚。“那先生一起来吃吧!刚出炉的。”隔壁院子里荒芜得很,草比菜还旺盛,顶多还有几株半死不活的不知名花草。老两口经常见院主人捋着山羊胡歌吟呜呼哀哉,整日窝在屋中也不知作甚。这人刚搬来不久,他们不知道他什么来头、姓甚名谁,但见其没甚坏心眼且肚子里有墨水,便尊称一声“先生”。不过他们总是担心以其种菜的本事会饿死屋中无人知,故不时便邀之共食。
然而,不速之客打破了平静。“老头!听说你挖到了百年老参?”一个家仆踹开院门,哈腰将一个十六七的男子迎进小院,后面还有六七个家仆手提肩扛着从别家搜刮的民脂。男子腰上的玉佩丧失了规范仪态的功用,在其大幅度动作下发出可怜的呤叮声。
隔壁男子停下手中活,打量这位蹬着帛履、叉着腰的所谓“公子”。
老翁堆起笑脸,把一个饱满的饽饽递过去:“二公子,您请坐,新做的饽饽。”
“这破院子哪有能坐的地方!快将人参速速呈上!”那公子一巴掌把饽饽拍落在地,喜人的饽饽在泥地上滚了几圈,老妪连忙疼惜地捡起来打掉灰土。
“这这这人参已经卖给旁人了!”老两口准备把那人参在京城卖掉以顺利过冬,哪里能轻易给他。
“卖了?”公子招招手,厉声吩咐家仆,“给本公子搜!”
“不可!公子不可啊!哎呦——”老两口前去阻拦,却被膀大腰圆的家仆推搡倒地。
“且慢。”隔壁的先生突然出声,那公子才注意到他,上下打量着这个身着粗布短衫的山羊胡男子,傲起头问道:“你算什么东西,敢命令本公子!”
“在下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好玉当配君子,而欺压弱小非君子之为也,望阁下及早改之。”
仿佛是听到天大的笑话,那公子仰天长笑,恶狠狠地对身后的家仆说:“笑煞!哪里来的酸儒?还想教育本公子,你们,给本公子好生教育教育他!”三个家仆应声翻过栅栏,一个给他腹部一脚,手无寸铁的文弱书生捂着肚子堪堪稳住,下巴上又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彻底失掉平衡直直倒下。其他两个家仆似乎意犹未尽,又在他身上踹来踩去,先生蜷缩着身子挤压出痛苦呻吟。
而这边抄家似的搜索弄得小院中鸡飞狗跳,铁锅陶罐都没能逃过毒手,就差将屋顶上的茅草掀了。扶着水缸勉强撑起一把老骨头的老翁担忧地喊道:“先生!别打了,别打了!”
突然,一个家仆擎着一株遒劲的人参邀功似地跑了出来:“公子!找到了!”
“哼!敢骗本公子?”说着,公子提起镐头将水缸砸了个稀碎,“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老翁失去支持再次摔倒,掌根被碎片划伤,血和水混在一起。
“放肆!”一声中气十足的呵斥惊歪炊烟。那公子闻声转身,却见三五个带刀者怒目圆睁,不耐烦地问道,“你们又是谁啊?”
为首的闵司阶出示左候卫之令牌,厉声责问:“天子脚下,安敢造次!”
那公子显然不识令牌,继续叫嚣:“你们知道本公子是谁嘛,就敢管到本公子头上!”
闵司阶也不接话,一脸看秋后蚂蚱的表情。
“本公子乃永安侯府二公子!” 乔二公子挺起胸膛,鼻孔看人道。他口中的永安侯乃第三任继承爵位的乔迁廉,第一任永安侯为开国功臣乔殷。不远处树林掩映下的男人负手而立,闻言眯起眼,明显不悦。
“哼,拿下!”侍卫们立马上前按住张牙舞爪的乔二公子,将还未来得及动作的家仆们踹翻在地,待侍卫亮出雪刃,个个都不敢动了。
“哎呦!松开,疼煞本公子了!你们给本公子等着,本公子教阿爹弄死你们!”
树丛里马总管明显感觉伍至渺周身又凉了一度,打个寒颤,感叹今年秋天真冷和这乔二公子真不知死活。一旁的伍涤弦似乎看热闹不嫌事大,轻声感叹:“唉,可怜的侯爷竟摊上了这么个妾,养出如此不肖子,家门不幸啊!”
“妾?这乔二公子是庶出的?”吴才人捕捉到关键词,忿忿不平,“一个庶子都这般作威作福,那嫡子岂不是要登天!”
“非也,妾身四年前居京城,常闻乔世子贤名。”
“御女有所不知,自从小妾王氏进府,原先康健无恙的乔世子便成了病秧子,三年前英年早逝,侯夫人也随儿子去了。若无乔老夫人镇着,恐怕王氏就被扶正了。”
“还有此事?”方才一言不发的皇帝沉声问道,“朕竟丝毫不知。”
“国事繁杂,父皇已是操劳万分。何况事后永安侯府不过三日便将世子草草下葬,并未大操大办”,伍涤弦故作叹息,“唉…知者本就少,敢议论者更少。弦儿还是从乔世子发小——南宫家小娘子听闻的,那小娘子亦打抱不平。”
季泽凌瞥到上位者绷紧了下颌线,知道他在强压怒火。只见其沉默片刻,吩咐道:“马敬新,教莫孤鸣和卢切两个时辰后在思政殿等朕。”莫孤鸣,字九皋,大理寺卿也;卢切,字谨实,御史大夫也。
“喏!”直呼姓名的叫法让马总管开始猜测今日殿内会碎几个茶盏,立马安排两个小太监快马回京城通知。
那边小院内,翁妪二人面对突如其来的贵人相助可谓感激涕零:“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您二位怎么样?在下已差人去请郎中。”
“不必不必”,老妪连忙摆手,“草民在山中摔打惯了,这点伤不打紧!”老翁附和道:“是啊,只是不知那先生伤势如何?”闵司阶才想起疼得站不起来的山羊胡男子,忙翻栅栏去检查伤势。
“鄙人敬谢诸位出手相助。鄙人姓梁,名晓桑,字心才,河南虢州人也。”乔二公子不识令牌,他梁秀才可识得,禁卫军之一的左候卫出手证明他所盼的明主大概就在附近。于是报上家门后,他就挣扎着进屋取出一本草草装订的厚书,塞给闵司阶说道:“烦请将此分册交给阁下的主子。”
季泽凌心想,这是毛遂自荐?但这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却敢挺身而出,倒配得上一声“君子”。
待郎中确认未伤及要害后,闵司阶丢下一袋银子便率队复命。
思政殿外,休沐日被突然召来的莫九皋和卢谨实面面相觑,默默在心里为自己擦汗后共同被召入殿中。一盏茶之后,殿内传来雷霆般的怒斥:斥大理寺明知乔世子之死有蹊跷,却未介入细查;斥御史台未尽检举百官之责,放任永安侯宠妾灭妻。伍至渺虽未深入调查五公主所言虚实,但大理寺和御史台未尽职之罪确是板上钉钉的。
死寂过后,伍至渺平复心情,缓缓开口,一字一句似有千钧:“莫爱卿,朕限你一个月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臣领命。”
真要下决心查哪里需要一个月,之前能瞒天过海不过是仗着无人敢深究。不到半月,整个侯府就被查了个底掉。乔迁廉贪了多少金银,王氏如何毒死世子、如何逼死侯夫人、又如何在嫡次子身上故技重施,乔二公子如何欺压百姓,皆条目清晰地呈上御案。龙颜大怒,朝堂之上百官惴惴。
乔迁廉、二公子、王氏统统打入大牢,乔家被夺了侯位,多数家财被抄入国库,仅留下侯夫人的嫁妆。见自己守了几十年的乔家败落,乔老夫人不堪受辱,自缢而亡。走的走,散的散,偌大的乔府只剩逃过一劫的嫡次子乔熙蕴。
又一个开国功臣的后裔倒台了。
一日,皇帝召见伍子祎与伍涤弦,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们觉得该如何安顿乔三公子?子祎,你与三公子是同窗,你说说看。”乔家旁支均远离京城,且皆唯恐避之不及,不愿过继乔三公子。
“陛下,三公子非二公子、王氏之类也。儿臣与之共读于崇文馆时,三公子俊朗卓异、恭谨守礼,为夫子所称;且三公子亦受害于王氏。故儿臣以为不宜以齐家之罪加之,而当资其成人,以示陛下奖罚分明、宅心仁厚。”伍子祎斟字酌句,将想法不急不徐地铺陈开来。
“嗯。涤弦有何见解?”
“皇兄所言极是,儿臣亦以为不可加罪于三公子。既德才兼备,不若使其为崇文馆伴读,协助夫子授道,既可完成科考,又有落脚之所。三公子感念皇恩,必将衔草而报。”
“也好,三公子是个可怜人。马敬新,待收回侯府之时将三公子接至皇城,好生招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