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会堂静默着,火光照亮众人沉郁的脸,却驱不走浅的凝重。英桧的心也如那扑腾的焰,摇摆着,迷乱着。
英季拎起第二袋箭靫,让众人按第一轮抽的顺序上前取箭。箭靫中只有一支箭是没有箭簇的,取到秃头箭的,就是献祭的祭品。
排在前的长老们、箭尉们,一个个脸如霜雪,提箭慢慢出靫口,直到箭簇露头那一刻,又一个个春阳化雪,灿烂神色溢于言表。连英弃都抽到了免死箭。
终于,只剩最后两支箭。目睹众多生的希望无情走脱,可算世间独到的折磨,生死转盘又一次递给了英桧。
上吧,抽剩的那支必定中签的可能更大。他满脑子装着艰难分娩的妻子,准备为了责任放手一搏。可他又难于承受良知的拷问,堂堂尉卿大义融让,何以便宜他这无名小卒,他是个垫脚子,是无足轻重的,尉卿却是族之栋梁。
“你抽不抽?”英季不耐烦他的犹疑,追问道。
“我...”崩塌的思绪让英桧无所适从。
“堂堂男人,娘们一样扭扭捏捏的。”有人在一旁置评。
对了,我是男人,是男人就要护着家。如果这次我幸免了,我就退出箭尉,我也没脸见人了,但我还有个家,有个孩子,有家就有希望,是男人就得放下脸面。英桧终于拿定主意。
他走到箭靫前,乍一看,两支同样的箭尾露在外面,一支箭略显得高,另一支稍矮。怪不得前面的都抽到了免死箭,显然是箭尉英季有意就义了。拿高的那支吧,取下箭簇的箭毕竟短些。他几乎抛弃了良知的拷问,任由自己沉入卑劣的深渊,求生的欲 望,对家的眷念,支配了他的一切。
当那支长箭出靫时,他似被万钧雷霆击中,那竟是一支长长的毛箭,头是秃的。
是绝望?是解脱?他不可言说此刻心境,他的神与躯体一同呆滞着。
沉默中,英季收了箭靫,一手搭着他的肩膀,低沉着嗓子说:“大家会对你歌功颂德的,也绝不会亏待了你的后代。”
后代二字刺激了英桧的泪腺,湿肿的眼眶收不住悲感的溃堤,泪流不受制地淌下。他听到了嘲笑声,虽然他并不能留意他们说了什么,但他清楚此刻哭了,就会让别人以为他怕了。
“英环,你们几个在堂外设一个祭场。”天族佬发号施令。
“怎么设?”
“先搭个祭台,是火祭用的,摆些干草。台下设个祭龛,要摆三个火把,要鸟、鼠、鱼三样活物做祭品,从这堂口走到祭龛边,要有茅草铺地。”
英环领命,带领众箭尉和英弃出去布置。
英季问:“接下来如何办?”
天族佬续道:“宝英族不兴祭典,因为族里人心散乱,不好组织。敬神素来是由我们三族佬操办,你们是不懂规矩的。今天祭祀可不比以往,不是随便叩叩拜拜就完事的,今天是要拿命祭的,更不能对外说起,以免有人挑尖起火。小伙子,我问你,你有要说的吗?”
英桧正出神,思量着妻子和将出世的娃,没听天族佬说话。英季踢了他一脚,骂道:“发什么呆,长得一副汉子的样儿,骨子里是娘们,天长老问你呢,还有什么要说的。”
英桧并不反驳,只是悔恨道:“长老们,尉卿大人,我不是人,我女人要生了,我来时不知道是干啥的,我不能死,我娃娃还没落地,我是背了时了,能缓几天吗,我得护着女人把娃生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三族佬神色很是为难。天族佬正要说什么,尉卿英季将手一扬,示意他收口,对英桧喝骂道:“天地良心,这节骨眼上你要反悔么?抽签之前你不反悔,这会儿说些轻省话儿,这事儿能缓么?能缓的话,犯的着深更半夜吹大号把大伙召集来?”
英桧呆望着英季,心乱如麻。
英季拉高了调门,续道:“你要挂念着你女人安危,怕你娃儿落地不成,我给打个包票,从今天起,只要你上了祭台,你娃娃就是我娃娃,我不仅保他落地,还教他本事,照顾他们母子周全到死。”
英桧很是感动,他不知如何回应,只是哽着喉咙,滴着泪,不住点头。
很快,箭尉们布置好了祭场。
英桧被送到祭台上,绑到祭台中央一根大木桩上,他脚底踩着干草,是要用来点着他的。
虽然临死了,他不觉得怕,也不觉得自己伟大,他只恨自己背时,恨自己心大,抛下了妻儿,走到了绝境。可英季的话又让他有了盼头,也许他死得光荣,会成全孩子的未来,没准他会成为箭尉,甚至尉卿。
英季走到他身边,轻声说:“我问了长老,虽然是火祭,只要点火时是活的就行,待会儿火一着,我就给你一箭,保准你没有痛苦。”
英桧又涌起一阵儿感激,他举目盯着英季的眼,英季却不好意思低下了头。英桧低沉着嗓子,凝重道:“大人,您对小子的恩情,小子无以为报,但求您一定照顾我妻儿周全,一定,一定。”
“你大可以放心,我向来说一不二。”说罢,英季转身跳下了祭台。
英桧怀着感激,目送他的背影。忽然,他心里感到一阵平静,似乎妻儿有所托付,而且火祭时不会有烈焰焚烧之苦,此生便这样轰轰烈烈终止了,也是一种福分。
祭典开始了。族佬们口中念念有词,从迎神,到祭玉,到初献,到进俎,整个仪式中,他始终盯着英季的脸。
初看时,那张脸很是亲仁,泛着一股儿正气。看久了,却觉察不到悲伤,反而透着一股儿笑意,没错,那笑意时时挂在嘴角,隐在眼角挤着的鱼尾纹里。
他为什么发笑?是庆幸他自己脱难?是庆幸祭祀将换来的平安?
英桧迷茫着,可他很快又想明白些事情。如果英季决意要死,要大义凛然,要名垂千古,他总可以取代自己。可他没有。这会儿死的是个不相干的人,连点头朋友都难算得上,可这人托付给他一个家庭,那是多大的负担,他或许更该心里沉重,可他脸上刻着的却是解脱。
英桧回想起来,自己是最后一个到族会堂的。那么之前发生了什么,他们商议过什么,他丁点儿都不知道,他似乎只是个挤热闹的。只是,他不幸成了唯一的殉道者。
如果他的殉道是被设定好的呢?他凝神回想每一个细节,一切都那么合情合理,又那么疑点重重。
夜携着风的威势,扫荡整个祭场,扬起满地燃着的枯草末儿,可火的暖胜不过风的冷,连执着火把的手们都在哆嗦着。英桧却不能感受寒意,他已沉落入那焦急的探究,他害怕所托非人,葬送了妻儿。
一根火把递来,脚下的茅草燃起,他的腿被烈焰撕痛了,他的心神被抛出了沉思,惊慌着扬起了头,眼前一星寒光闪来,脑门一阵无可言语的痛,瞬间断绝了与世界的一切。
火焰妖娆跳动于英桧的尸体,尽力释放着光芒,燃尽了鲜活的血肉。
那一夜到天明,雪止了,暖阳依旧伴和风,浮现于东方的云屏母间,光明漫步于深林,踏遍了宝华秘境的山川草木。
可临夜时,月华依旧被一泻的黑暗吞没,风雪依旧肆虐憨厚的林,连那闲不住的虫鸟都各自隐逸。
那夜开始,每一夜都是如此。
那场火祭拯救了白昼,却救不了夜。宝英族所信奉的天神,还有天神的圣地腾格里,是否还存在?谁也说不清。在远方,在天边,只有冰火相间的昼与夜。
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已成为箭尉的英弃问尉卿英季:“舅舅,英桧那小子的家人怎么样,他孩子出生了没?”
英季白了他一眼,说:“亏你想得起这茬儿。说是出来了,我怎么知道。我叮嘱她邻居了,说英桧那小子技艺不精,执行任务时被狼群给啃没了。我送了她邻居两把剥皮刀,让他帮忙看着点儿,算是箭尉们的心意。”
英弃哈腰道:“多亏了舅舅聪明,事先和大伙儿商量下抽签的计策,特别是那两袋箭靫,那布置的,叫一个绝。谁会想到没箭簇的箭竟然是最长的呢,再说您那手法,硬是让那小子第一轮儿抽到最末一个。”
英季冷笑一声,说:“若那小子不死,你还不定能上呢。”
英弃连声应承:“对,对,舅舅眼尖,那小子箭法是挺高明。”
“高明?抽第一轮时,我把刻了十一横的那支箭勾在食指腹上,偏偏就留给他拿,他怎没看出来,谈何高明,连命都送了。”
“对,对,至高明的人是舅舅。您那会儿主动要求第二轮排最末一个抽签,可把我吓了够呛。”
英季又冷笑说:“你太嫩了。什么叫艺高人胆大,什么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不装出副找死的样儿,能骗他取那支秃头箭?话说回来,那小子也不是好货,一个怕死的孬种,如果他那时取了短箭,主动为我替死,说不定我还善待他婆娘和野种。”
“对,对,那小子就是一副装可怜的臭嘴脸。”
“你呀,要懂揣摩人的心思,要不然到不了我这位置。今儿我可跟你把话讲明白,那晚的事情,以后不许再提。那死小子的娃儿落下来了,若是死了最好,活的长大了,难免是个后患。所以,那晚的事要死死捂住。”
英弃连连应承。
第一场夜雪里,英娣儿独自忍受着痛,扭曲的身躯,疲累张合的嘴脸,汗浸着的湿濡的垫单和被褥,使她觉得整个世界是摇晃的。
夜不知有多深多冷了,她忽然想解大便,于是挣着爬下树屋,六米高的空中路径,将近完成一半时,她的知觉再阻拦不住腹中坠胀的冲动。
什么东西滑溜着离开了她,持久的折磨中,她忽然感到刻骨的解脱。一瞬间,她的躯体沉浸入那极度的清爽,软绵绵飘落下了树干,撞入了雪地里,随她一起坠落的,还有一声啼哭。
她的悲喜迅速化为一股力量,把那声啼哭裹在怀里,是个湿软的婴儿。她以为他也和自己一样冷,可也许她的怀里并不暖,他总是止不住哭闹。
过了很久,她被冻得麻木了,怀里依然是暖的,哭闹依然鲜活。
“你要喂奶,喂奶他就睡了。”是旁近树屋的邻居丹嫂儿。
她听得见丹嫂儿,可她的身躯僵了,喉咙挤不出话,只能哽咽。
丹嫂儿摸着了婴儿,把他的头埋到她的乳房上,乳头阵阵刺痛中,哭闹渐渐被安抚了,她也昏睡过去。
丹嫂儿叫来丈夫英坛,生起一堆火。
火焰将生机馈赠给弱小的生命,可在此刻,它也正贪婪吮吸走英桧的血肉,生的婴儿与死的父亲,他们是一样的安详。
几天后,丹嫂儿上了英娣儿的树屋,给了她一把剥皮刀,转达了英桧的死讯,告诉她是狼群啃了他。
英娣儿关于死亡的猜测被证实了,她的心反而宁寂下来,苦纠集着恨,虽然难以承担,她却放下了澎湃的思绪,把所有注意力都投给了婴儿。
狼群?笑话!就是漫山遍野的狼,都伤不到英桧,他太机敏了,以至于常在狼群嘴下偷猎。
她给婴儿取名英多,希望他的福分多多,不要像父亲遭逢横祸。
秘境里的日子是更难熬了,夜被永恒的雪占据了,一些野的粟与稻畏惧冰冻,哪怕一夜也不能熬过,人们只能四处挖些冻不着的地瓜与萝卜。
有丹嫂儿夫妇接济,英娣儿照料英多到了十岁。在秘境里,十岁就算成年了,就得举着棍子去打果子,去挖地瓜,机灵的孩子可以揣着弓四处打猎了。
有一天,英娣儿走了,是趁夜走的,那晚英多睡得很死。
英娣儿走了就没再回来,英多彻底成了孤儿。他不知道英桧的死,他心里,父母是去了神秘的远方,那里或许是天神的腾格里,他们参加了天神与邪神的战争,要驱赶那永恒的夜雪。
这雪,狂暴着袭来,又绵软着化去,她并非要毁掉生灵,反而让草木更丰盛了。历经多年,昼与夜割据着的冰与火的世界,成了天地的法则,人们也渐渐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