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是卫？”
看着炎军在半个时辰内便已完成拔营东迁，立于城楼顶上的洛琉翎忍不住蹙眉向身旁两人问道。
她当然并非毫无头绪，但还是猜想为多。军令如山，她觉得陈革离心中绝非只有一个简单的猜疑，否则不可能让像他这样稳重的人如此大张旗鼓地移营。
“陈将军确实非一般人也。”顾情痕感叹道，“庆欲吞孛临，这件事已不是什么秘密，但即便有如此大的野心，他们暗杀欧阳小姐还是少了一个前提。”
“是原因对吗，”洛琉翎接过话道，“这不是什么小事，绝非为了一时快意就能出手操办，庆、炎纷争极少，也无国土接壤。他们没有平白无故得罪炎国的缘由。相较其他两国，庆反而是最不可能的，但我不知此天门侯为何要派出一名七莲相助。”
顾情痕眺望远山，像是在回忆一些往事:“那人名为公羊焘，五年前我在庆游历时，在十分凑巧的情况下遇见过他。洛彦旿是个极为谨慎的人，当时有用的棋子，如今显然已经没了利用的价值。卖友求荣者，倒也死不足惜。”
洛琉羽的双眉略微舒展，冷笑道:“借刀杀人，他倒下得一手好棋，也难怪会选在鬼巷动手。他压根就没有想让此事办成的意思。”
沉吟半刻后，她又开口问道:“何以排除苻？”
顾情痕温文一笑:“师妹，你方才其实已经将答案说出了。”
洛琉翎再次蹙眉，面露惑色。
“我听说封叔斩出寒天一剑时，城中驻足起敬者超过三成，孛临中的苻国人着实是太多。此次派军三万，我想还是示好的意思为多。”
洛琉翎恍然大悟道:“苻国之人很清楚鬼巷是一处什么样的地方，只有对孛临并不了解、一路跋山涉水而来的卫国，短时间内很难打听全鬼巷的消息，甚至还不屑于打听，再加上洛彦旿还看似下血本的派出一名七莲……哼，现在他们估计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今晚或许还会有好戏，雷利风行之举，总会将一些人吓得不知所措从而露出尾巴。陈革离恐怕已经开始安排了……”
封逐尘看着炎军气氛和先前截然不同的营地，用只有他们三人听得到的声音淡淡道，他苍老的面孔上却无半分波动。
……
月出惊山鸟。鸟鸣山更幽。
孛临城外，夜很静，只有偶尔有几声孤鸟的哑叫。
卫国军营中瞬出一道黑暗，即便是守营的士兵都没有察觉到已有一人从他们眼前闪过，一切都还显得十分自然。
出营之人一路南行，赶了几里路后才慢慢放下速度，停在一处山脚下。他在身上摸索了几下后，便传出一声“哐当”的脆响，一套盔铠被他如同丢弃废物一般随手扔在了地上，里面穿得是一身黑色的轻衣，似正为在夜中赶路所备。
“其实我希望你将它穿上，欧阳侯爷应该待你不薄。”
此人刚想继续向南急驰而去，但迈出的第一步还未落地，一道雄浑的声音随着山风传入他的耳中。
黑衣男子就像是忘了自己已经抬起脚，整个人如木头般僵于原地，颈上的喉结在不断地颤动，似有一口痰卡在那，上不来也下不去，完全剥夺了他说话的能力。
“在你眼里，我应该是在半个时辰前进城了，现在不可能出现在这，对吗？”
他斜后方的一棵老树下，一名身着铠甲的男子自阴暗处走到月光下。
冷月映照下，反射出的是比皎月之光更冷的冽冽银光，银甲的右肩臂上有一虎头，较金甲相比略小一些。
“你是故意演给我看……”看清对方的容貌，黑衣男子瞬间明白了一切，面如死灰，向后退了几步瘫靠在一棵小树上，颤声道。
在他面前的当然不是炎军那三名副将之一，而是他一直认为已经进城办事的炎军主帅，陈革离。
“我记得你叫徐阴，是欧阳侯爷亲自指派随军同行之人。欧阳侯爷不会看错人，这是为什么？”
陈革离并未立刻动手，但他身上散发出的真气已将两人五十步之内的区域完全封死，微燥的空气中似乎随时都有因摩擦而生的火星蹦出，几乎到了一触即发的的地步。
一片寂静，徐阴向后退了几步靠在一棵属上，双手握成拳，指甲几乎已经嵌入肉中。
“为什么？那有那么多为什么，”他抬起头，身体不再颤抖，在认定自己今天走不了后，他反而狂笑起来，“我本来就是卫人，还需要别的什么理由吗？”
陈革离并不感到震惊，平静道:“各国军中他国将领很多，有点还身居高位。但他们这么做的理由几乎大同小异，欧阳侯爷应对你有恩。”
徐阴冷笑一声道:“恩在后，仇在前，恩因仇起。如今跟随他十年，恩早已回报，那仇呢？杀父之仇何以报？”
陈革离面不改色：“两国交战，有人因此丧命是很正常的事情。”
“是，欧阳千甫也确实无愧于破军侯之名号，但他为何不在攻破城池时将我也一并杀了？就因为我只是一名散修？”徐阴颓下头，有气无力道，“欧阳千甫确实待我不薄，否则即便我天赋再好也不可能那么快踏入搬山上境。但我早已不欠他什么。”
他扯开自己肩上的布衣，那里有一处箭伤，很明显在当时是直直贯穿过去的。
“恩仇相消，在当时告知欧阳侯爷实情，想必你现在仍能过上一个极为不错的生活。”陈革离沉声道。
“我要那样的结果做什么？虚度余年吗？现在是他欠了我一命，那我便要他偿还。”徐阴寒声道。
“你没这个机会，”陈革离向前迈出半步，体内的真气再一次向外狂泄而出，“恩归恩，仇归仇，这是你的执念，我不认同，但也无权干涉。只不过现在的你，不会有报仇的机会。”
“看来我命本该如此。或许上辈子欧阳千甫积了善，而我却行了恶……”徐阴的右脚已在地上犁出一道不长的沟壁。
陈革离心中轻叹一声，真诚道：“抱歉。”
“你向我道什么歉。替我告知欧阳侯爷实情，我在下面等着他来赎罪。”
陈革离只是微微颔首，因为徐阴已经化为一只黑色的利箭向他袭来。与他同时而动的，还有无数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每一根上面都闪着荧荧绿光，从突然出现于空中的四只机械飞鸟口中如飞瀑般喷出。
他是卫人，只不过已十余年未在外人面前展露过自己的机关暗器。
陈革离立于原地不动，但他的身边已燃起了颜色极深的紫焰，其威势还在源源不断地向外扩散。
他自然是明白对方伤不了自己。所以此刻徐阴所做之事，无异于飞蛾扑火，只求自焚。
半边天被紫焰染上了深邃而奇异的色彩，周围的草木仅在一瞬之间就被泯灭为灰烬，甚至连一点点散播开的余热都足以让它们化为焦灰。这样的一座紫色烘炉，被陈革离控制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但它的火光却传至几里外的孛临城。
徐阴的实力当然不弱，六莲上境，在此次前来的炎军中能排前五。但在陈革离面前，显然还是不够看。
从始至终，陈革离就只是这样站着，身旁也无命灵出现。
紫焰燃烧的时间很短，自徐阴冲向他开始至他迈动第一步，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走出这片被紫焰焚烧殆尽后的区域后，陈革离从自己的脖领处抽出一根银针。随手一弹，银针在空中转了几圈后落在他的银铠上，发出一声脆响后断为两截。
“这一针，我替欧阳侯爷接了。”
一团被真气包裹着的毒素一滴不漏地被陈革离从自己那细小的伤口处移至体外，然后点起一簇紫色的火苗将其焚灭。
他回头看向徐阴先前站立的地方，脸色如乌云般沉了下来。他为其感到惋惜，也对其感到可笑。
“若世上的所有快意恩仇都需算清，那我岂不是也要用后半生来赎罪，”陈革离自嘲道，他转过身，健壮的身躯又挺立了几分，“所以你在那时只能是个散修。你战死的老爹都懂的道理，你却一点不懂。”
在林中缓缓行了一段距离后，陈革离的脸上已再无除冷冽与平静外的其他神情，寂静的林间唯有银甲相撞发出的声声轻弱而清脆的声响，听起来还十分有节奏。
城中府中的梁洵看向紫焰消散的方向，仰头淡淡一笑，笑得很浅，却很霸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