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圈几丝银线,绣于夜幕,迷蒙神彩中,云母浮游着,并不能遮掩幽弱的星,星月的彩晕垂怜地上的林,苍莽无边的大树,透不下几丝光亮,留给林间草地斑驳的影。
微凉的风撩拨草木,簌簌伴响着虫鸣蛙叫,共吟于林下。这样的夜,这样的宝华秘境,编织着幽然的梦。
人们休憩于高高的榕树上,树与家是融为一体的,大树上安着树屋,那是枝与藤繁复交错成的窠臼,奇异而又安稳。
宝华秘境里有两族人,宝英族与宝龙族,每族又区分着群落,一个大家族是一群,这林下聚居着百余群家族。
“风凉些了。”宝英族的英桧低声说。
一丝月光扒开浓密的叶,投入树屋半挽着的帘,落到一张麻织的垫单上,麻垫上躺着个女人,眯缝着眼,哼了一声。
“你不冷吗?”英桧问。
“不冷,只是不那么热了。”女人将掸在肚脐上的裘皮被子拉紧了些,又说:“又动了,是在踢,你来听。”她的肚子像个圆球,被子被撑起,是怀孩子了。
英桧俯身侧耳去听她的肚子,欢喜说:“是了,可着劲儿地踢,疼吧?”
“嗯,还好吧,让他踢,也许是窝着不打趣儿了,今晚上就自个儿爬出来了。”女人勉强笑道,她是英桧的老婆英娣儿。
“很冷了。”英桧打了个喷嚏,探头出去看。
“你看,这是什么!”他伸手出去,惊奇道:“落到手心里就化了,好像,好像...”他说不上来,那是轻盈如柳絮的白色花瓣,飘到手心里,凉凉的,立时变成小水珠。
风更猛烈些了,树枝在晃动,连树叶也被甩脱些,翻滚着落下,埋没于幽暗。渐渐,月光被吹灭了,林间斑驳的影被抹去,融成一团无尽的黑。
“怎么了?”英娣儿再听不到英桧惊呼。
“怪,怪,怪,黑了,墨黑墨黑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嗯,是黑了,我看不见自己的手了,月亮呢?”
“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意思?是被遮住了吗,有时云朵大,太阳也能被遮住的。”英娣儿忽然停了说话,攒了口气,又缓缓呼出来,续道:“他又在踢了,一定是个小子,姑娘家的没那么狠心。”
一阵呜咽声刺破了黑暗,尖锐,惶急,威严的呜咽声。
“是警号,怎么会夜里响?”英桧充满疑惑。
“你要去吗?”英娣儿口气有些儿紧张。
“我,我得去,这不还没转正,这段要小心点,办事要积极些。”英桧并不十分理直气壮,他很有些顾虑,探问道:“你一个人没事吧?”
“说不准,他动得这样厉害,是呆不住了,要不你别去,就是成了箭尉也没什么的。”英娣儿也带着探问的口气。
“都走到这步了,再说,当了箭尉,咱们在族里就是有地位的人,有地位了日子才安稳。”
“你快去吧,你辛苦了很久才有今天,就当为了孩子。”英娣儿把头偏向一边,一滴泪不自觉滑落,她心里积压着些恐惧,也许是要独自面对分娩了。
“我走了,我马上回来。”英桧安慰说,他实在不知道要面对什么情形,毕竟是在这不寻常的黑暗里。
他利索着下了树,树屋离地有六米多,他从来都是闭着眼上下。下了树,行动却更艰难,他依着回忆,往族里的族会堂走去。
此去族会堂,有两里多路,要经过几处聚居区,可人们都高居树上,晚了不会下地走动。一路上伸手不见五指,好在有条林间道,沿着光秃秃的土路走,不至于错了方向。
他一路走,一路琢磨:怎么才能一定转正呢?族里四千多人,男人怎么说两千吧,箭尉一定只有七人。年轻的,我这年纪的,能上的有三百来人。现在只有一个空缺,二十个候选人里选。我和英弃把握最大,论箭法,我俩差不多,兴许我比他强一点点,他跑射不行。哎,这可说不准,全看状态。再说,也没人说一定是比箭法吧,族佬和尉卿的心思,难说得很。
风更大了,似冷刃切在了肌肤上,棉絮样的瓣儿落到肩上,脖颈上,冷丝丝的,消融了,又贴过来。夜从没这样残冷过。
他哆嗦着走了很久,脚底是冰冷的。终于看见光亮了,夜里,族里只有会堂能点上灯火。私家的树屋可不敢,火光招野兽,也招蚊虫。
族会堂是座圆形的大房子,大石头磊的墙,粗大树干顶着粱,藤条与树皮扎了屋顶。
他怯懦着推门走入。堂内四处生着火,中央的火盆燃得最旺,一阵儿暖意扑面而来。
人几乎到齐了。天地风三族佬就坐堂首,天居中,左为地,右为风。宝英族以族佬为尊,族佬中天排一,地和风居其下,这是族典里写着的首要规矩。
族佬以下有箭尉,箭尉服从族佬指令,维护全族治安。箭尉共有七人,头领的是尉卿,一切事宜都由尉卿与族佬沟通,这是族典的第二条规矩。
当前的尉卿是英季,掌管英环、英贵、英左、英罗、英冷等五人,还有一名箭尉英商才病亡不久,尚待考察新人入列,英桧、英弃等二十余人列入考察范围,至于选谁,尚无定论。
族会堂里除了三族佬,还有六名箭尉和英弃。英桧想自己是迟到了,悬着心思站到了最末的位置。
“来齐了?”天族佬发问。
“齐了,大长老。”尉卿英季答。
齐了?六名箭尉加上我和英弃?其他人被刷了?莫非今晚是要二选一?可为什么是在晚上?英桧心里暗自揣摩。
天族佬起身,严肃道:“族典里有段示言,日生月养,万物蔚然。日兴月明,神明不朽。神祸在天,必先损月,生大风雪,延绵不休,可祭官身,以利神灵。你们听懂了么?”
箭尉们面面相觑。尉卿英季向天族佬打个躬,出了列,没好气道:“你们一个个的,平日里插科打诨,该学的不学,大长老念的族典,不是什么天书,都听了无数遍了。”
他吞口唾沫,继续说:“族典里有段话说得清楚,咱们这里是风水宝地,有天神保佑。可天神也有遭殃的时候,今天就遇上这事了,天上的月亮不见了,还下雪呢,雪,这辈子头一回见这么邪乎的东西,也就族典里写过。”
英桧心想:原来,那柳絮样儿的,一瓣瓣儿的,就叫做雪啊,真新鲜。
“咱们秘境是天神护佑的,不下雪,雪是个邪门货。可今天来了,就说明出问题了,是天神有难了。咱得支个招儿,帮衬着天神。老祖宗在族典里说的明白,得祭个官,祭个重要人物,祭了就没事了,懂没?”
箭尉们神情自若。英桧心想:祭个官儿?他们都不怕死吗?我又不是官儿,再说了,不是有二十来人等着选拔么。
英季继续说:“英商走了后,咱们族里的年轻人也挺积极,几轮选拔下来,该刷下去的,昨天也都通知了,剩下的两位,本来是要安排一场测验,可看这情形,今儿就都得派上用场了。”
英桧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若说高兴,毕竟事情还没定下来,他和英弃一半一半的机会。若说担忧,原本祭官这事,真不该和自己挨上边儿。
“今天这事儿,英弃和英桧也得算上一份,毕竟迟早都要上的。”英季补充道。
箭尉们纷纷点头,有的顶着大拇指称赞:“头儿英明,这必须上,年轻人优秀。”
英桧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念起英娣儿和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心里后悔不已。
英季又说:“至于怎么个弄法,还请长老示下。”
地族佬起了身,正色道:“我们商议过了,既然是祭官,那在场的都有份儿,都是平等的,祭长老,祭箭尉,都算是应了神谕。”
箭尉们纷纷拍手称颂,风族老白了众人一眼。
“我们立个规矩,大家抽签,抽两轮,第一轮抽个先后,第二轮抽个结果,可有异议?”地族佬补充说。
箭尉们自然应承,英桧斜瞟了眼英弃,见他气定神闲的模样,便不服输,咬咬牙,静下心来,等待命运的抉择。
英季取来两个箭靫,摆下一个,拎着一个说:“这里共二十二只箭,分装两靫,我手里这靫有十一支,箭簇下划了印记,划一道就是排第一,划两道就是排第二,一直排到第十一位,先从长老们起抽。”
英季挨个儿让众人抽箭,最后一支留给自己。英桧是倒数第二个抽的,他取箭便急着去数箭簇边的印记,数一遍,是十一道划痕,又数了几遍,才敢断定自己抽到了最末一位,不由心里低落,好似被漫天初雪泼洒了一层,哇凉的滋味。
还没来得及伤感,却见英季将手中箭折成两半,举断箭朗声说:“各位长老,兄弟们,这支箭排第几,我没数过,下一轮我就最末一个抽,多年来,承蒙长老提携,也多谢众位兄弟挺我,如再蒙天神不弃,就让我祭了神,季子我绝无半句怨言。”言毕,在场之人无不赞叹。
英桧满怀仰慕,捏紧手中箭,跃跃欲试要揭示自己的排位,忽又念及待产的妻子,他本已满负愧疚,又怎忍心以身犯险。
本来抽了最末一位,时运不济是当然的,下一轮继续着卑微的时运也是可以想见的。英季这番大义出手,必定要搅了自己的坏运气,下一轮抽签,大概是能幸免了。
他怀着错综的思斗,按下了手中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