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思做了一个梦,她梦到了十五年前。
彼时欢莺名气正盛,也颇富才气,和官家们吟诗作对,答辩论文,丝毫不输下风。
彼时有人将其喻为严蕊第二,欢莺当即下场折下一支桃花来赠与那位官家。
那官家不是旁人,正是孟堂斜。
何思见过孟堂斜几面,容貌端正,温润儒雅,气质不凡。
她梦到欢莺握着她的手,温柔的叫她弹琴,她长发披落,遮住了半张脸,发丝飘飘。窗纱随着微风摆动,烛火摇曳,屏风后的两人安静缄默,只有潺潺琴声流出。
曲毕,何思回头看去,却只是一片模糊。欢莺朱唇轻启,声音亦如流莺娇啼肤若凝脂,吹弹可破。身着大红色衣裙,头簪红珊瑚流苏,一身红的透顶。
欢莺柔声道:“琴者,静也。”
话音一落,何思瞬间醒了过来。梦里红色的房间,红色的帷幔与红色的欢莺,压抑着她缓不过气来。
好似美梦,也好似噩梦。
她是才气不输薛涛,气节不输严蕊的女人。
官员与勾栏女子若有什么关系,定会惹得一番风雨,所谓青楼,为下九流的职业,生活的也都是最卑微的女子。
何思捂着头起身,朦胧的看着眼前一片漆黑,愣了愣,倒头又睡了过去。
欢莺死去已有十年,何思这日晨起梳妆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乱哄哄的,竟听到了白肃墨的声音。
她有一瞬懵,匆匆描了个妆,出了房门去了。
在楼上俯瞰着最清楚,何思竟然愣了愣。
一楼已经被官员围了起来,白肃墨站在门口出,正和老鸨解释着事情起因。
为了听清楚,她连忙跑下去。
白肃墨道:“二更时,有一盗墓贼在城西中挖到了一位尸身未腐的女子,有人指认说是前倚欢楼头牌欢莺。这种事,我也未曾见过,仅过来告知一声,欢莺姑娘这种事……”
话音未落,何思身后的王柔身子颤抖起来,哭道:“姐姐……姐姐托梦了……她说死得冤……呜呜呜……”
何思连忙去安慰王柔:“不哭了不哭了,官家是来给姐姐平反的……”
老鸨毕竟阅历丰富,轻咳了一声,道:“官家和王柔如此说,老身的确也做了有关欢莺的梦。梦中的欢莺满脸都是血……老身醒来也后怕许久。”
梦……?欢莺……?如此一说,倚欢楼各个姐妹都纷纷附和说也梦到了欢莺,但梦的内容却不尽一样。
白肃墨询问一圈下来,赫然发现,她们所做的梦的共同点,都是在一个充满红色的地方里。
白肃墨道:“欢莺生前……可有什么事被冤枉?”
老鸨沉思了一下,语气有些不确定:“当初欢莺死的时候……就有人觉得是有人谋害。只是这个……因为没有证据,所以没几天就散了……”
“对了!欢莺曾和一官家结识,几次想赎欢莺纳妾……叫……孟堂斜!对,孟堂斜。”
“孟堂斜?”
白肃墨当然熟悉这个名字,春天在碧玉湖的时候,他还听老船夫讲过欢莺和孟堂斜的故事。
后来孟堂斜调到江宁做知府,和白家也交情甚好。
想来,当初欢莺的死,的确有疑点。
白肃墨点点头:“好,孟堂斜大人也是我家至交,那边,我自会联系。”
遣散官兵之后,白肃墨又道:“而且,听说何姑娘原来生于汝南商人之家,因谋逆罪名,来到此地。因为是“莫须有”,我自觉有疑。还请何姑娘和卑职走一趟,卑职有几句话,想单独问问何姑娘。”
何思立即后退三步施了一个万福:“奴家谨遵官家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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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思素面朝天,银簪绾发,发丝随风飘扬,初冬的风吹在精心保养的脸上有些冷,何思裹了下衣服,赶紧跟上白肃墨的步伐。
二人走到城西,何思感觉更冷了些,紧了紧披风,虽说是白天,可总感觉阴森森的。
她细声道:“官家……此处……总感觉有些危险。”
“是吗?那走慢些,就快到了。”
“嗯……”
欢莺的墓昨日已被盗墓者挖开,二人现在到达的时候,尸身如盗墓贼所说,未腐。
许多官兵驻守着这里,白肃墨出示了证明之后,和何思一起往前去。
越走越近,何思看到欢莺遗容的那一刻,眼泪不可遏制的流了出来。
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哭道:“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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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思还记得十五年前,她和几个差不多大的女娃子一起入了倚欢楼,欢莺作为头牌,对于新来的女娃子也没什么大兴趣。
何思真正结识欢莺是在两年后。
时至暮春时节,何思正在房间里奏琴,可有一段音律总是拿捏不准感情,翻来覆去的弹了十几遍。
彼时欢莺恰巧经过取东西,取完东西回来,发现听到的这段音律,较方才来的时候相比,于感情、胸怀,都有了不可思议的提升。
然后,欢莺找老鸨问到了何思,并收其为关门弟子,授其所学。
倚欢楼诸人对欢莺都是仰慕,若能求得欢莺一颦眉,那丝毫不亚于官家求得了欢莺赏识。
一日,何思练完琴,跑出屋来,被欢莺看见了,当即便被训斥了一顿,赶回房里。当夜欢莺回到房间的时候,看见何思还在写着她所罚抄的《女则》,眼睛里闪着泪花,一脸委屈的模样。
见状,欢莺也不好责备什么,走上前挑了挑灯,把房间照的更亮些,柔声责备道:“你啊,写字莫要这么写,当心眼睛看瞎了。”
何思抬袖擦了擦眼泪,哽咽道:“我……我瞧着热闹,就想来看看……”
欢莺拿出一方帕子,擦了擦何思的眼泪和鼻涕,道:“你现在还不能去,等你再大些,就可以去看了。但是,你要答应姐姐,要勤于练习,不可以偷懒哦~”
何思重重的点了点头,带着浓重的哽咽声:“嗯!思思一定不让姐姐失望!”
…
欢莺对待谁都是一幅温柔大方的模样,孟堂斜亦如是。
何思十岁那年的暮春,欢莺真真切切收到了来着孟堂斜的绝交书。
何思第一次看到姐姐情绪失控,她把整个房间的东西都砸了个遍,甚至差点拎起凳子,往何思身上去砸。
还好有众姐妹拦着,何思只是被砸到在地,并没有受伤。
闹剧还没完,当夜,欢莺居然主动约客人,连续几天都是,最后几天日日买醉,借酒消愁。
何思曾劝过她:“姐姐,莫要糟践自己了,愁更愁啊!“
欢莺却推开了她,手里拎着酒壶,跌跌撞撞的在屋里高歌: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春风三月有时阑……
“……有时……阑……”
欢莺突然闭上了双眼,往床栏上撞了过去,何思吓得尖叫一声,连忙拽住她。
那日之后,欢莺的额头出就多了一块疤痕。
清明时节雨纷纷,人断魂,情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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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思从悲伤中缓过来之后,轻轻叹了口气。起身擦了擦眼泪,啜泣道:“抱歉,教官家见笑了。”
她缓了缓情绪,继续道:“欢莺姐姐……是一尸两命来着……当时姐姐知道后欣喜若狂,却收到了绝交书……”
欢莺不喜欢红色,只因在女子成婚的时候,她们这种身份的人,是不够资格穿大红嫁衣的。可是在梦里,四周,全都是红色,那一血红色珊瑚株还映在脑海里,她记得欢莺收到的孟堂斜送的礼物中,似乎,没有这么一个东西。
梦里的房间压抑的令她几乎窒息,她捂着头,竭力抛去那梦中的可怕场景。
一声娇啼突然在何思耳边炸开,何思瞬间崩溃起来:“红色……多好啊……”
“姐姐?”
欢莺的遗体在何思面前瞬间腐朽,她往后倒退了几步,扶着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欢莺的声音却还围绕着她,何思眼前猛地一黑,倒了下去,谁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黑暗中,她感到双手被人温柔的握着,面前突然多出来一架古琴,红色的浪潮扑面而来,何思定睛望去,这个地方……她未曾见过。
不是倚欢楼的建筑。
欢莺双眸被发丝遮住,十指涂着鲜红的蔻丹,冰冷的没有温度。
她握着何思的手,柔和又冰冷。朱唇轻启,重复着那句话:“琴者,静也。”
说完,欢莺便松开了何思的手,站起来转过身去,头发挡住了视线,却丝毫不影响她的行动。
“姐姐……”
何思试探的唤了一声,欢莺突然转身,透过缝隙,她看见了欢莺的双眼。
那里哪还有双眼,只有两个深陷的凹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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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好几天,倚欢楼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梦到了欢莺,无一例外,梦中的环境都是鲜红的,气氛诡异的令人窒息。
老鸨也觉得这梦不对,特地请了风水先生来看,并花重金将欢莺重新葬了下去。
白肃墨也和孟堂斜取到了联系,按照风水先生的指示,将孟堂斜寄过来的一封长信,也随着纸钱一同烧了。
那几天,直到除夕那天,何思都没有缓过来,梦里的欢莺和她记忆中的欢莺,完完全全判若两人,老鸨后来也是心惊胆战,最后亲自去求了个平安符来。
倚欢楼除夕元旦不开张,这是延续几十年的规定,几个姐妹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正乐着,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老鸨心下生疑,招呼众人安静下来,试探着问道:“谁?”
外面的人道:“我是白大人府中小厮,今日除夕,特托我来给头牌何思姑娘送些缠头。”
既然是送给何思的,老鸨使了个眼神,何思心领神会,开门接过缠头,说了些感激的话后,才关上门。
何思捧着缠头,转过身来,神色却不是那么高兴。
她道:“官家开春就去云梦任职了……也好,京城里太危险,总是不合适的。”
老鸨笑着摇了摇头,教人把缠头收起来,叹道:“你还想步欢莺后尘么?”
何思愣了愣,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