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好,连绵的青色于山河间铺陈开来;细雨如丝,如垂挂在人间的玲珑珠帘。
乡间小道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过。车内还算宽敞,茶几软榻一应俱全。软榻上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锦衣少年,眉目如画,手握账册皱眉细看着。虽已暖春,少年怕冷似的,锦衣外仍披着一件大氅。
旁边坐着一位灰发老者正闭目养神,沟壑纵横的脸上,显示着岁月的沧桑。
突然马车停了下来。
驾车的小厮掀开帘子对车内的少年说:“少爷,前边草丛里好像躺着个人!”
少年放下账本,抬头对小厮说:“小满,下车看看!”
一直闭目的老者缓缓睁开了眼,对少年说:“少爷,还是莫要多管闲事,你忘了上次被你救的那个人,偷光了我们所有盘缠。人心险恶,小心为上啊!”
少年笑着说:“我相信这世间从善者众,不论如何,不能见死不救!”
说话间,小满已将人抬上了马车,原来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少爷,估计就是个小乞丐!”
少年摸了摸那孩子身上的布料,虽然已残破脏乱,但是原先的布料却是上好的。
少年对老者说:“俞伯,您给瞧瞧吧!”
老者给那孩子号了脉,对少年说:“饿晕了,无甚大碍,先喂点水吧,等醒了再吃点东西。”
谢岚将手边茶几上温度正好的茶盏端到那孩子嘴边,小心翼翼地喂着。
不一会,那孩子悠悠转醒,人瞧着面黄肌瘦的,一双大眼睛倒是黑白分明颇为灵动。
谢岚将茶几上的糕点盘端到小孩面前,那孩子饿急了,抓了东西就往嘴里塞。
谢岚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那孩子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低着头,虚弱地说:“我没有家……没有名字……”而后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俊俏的少年,模样甚是可怜。
谢岚伸出如玉般的手揉了揉那孩子乱糟糟的头,也不嫌脏,笑着说:“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不如就叫你……清明?如何?”
俞伯在边上咳了一声:“少爷,你取名字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随便啊!清明二字不太吉利,恐福寿不深!”
谢岚说:“能被我们遇见便是他命大。”而后想了想说:“‘寒食东风御柳斜’,这几日是寒食节,便叫你寒食吧!谢寒食!”
“我叫谢岚,以后我会护你周全,你不用怕!” 这谢岚便是江南布坊的少东家。
那孩子看着谢岚不迭点头。
马车晃晃悠悠,次日便抵达了姑苏城东的谢府大宅。
“少爷,你可算回来了!老爷说让你一回来就去他的书房!”
“行,我知道了!谷雨,这是寒食,我路上捡的,你带他去梳洗一下换身干净的衣物,在我那院子里给他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谷雨不满的说:“少爷,你怎么又随便捡了人带回来……”
小满对谷雨翻了个白眼呛道:“少爷让你干嘛你就干嘛,像个碎嘴的老妈子!”
谷雨伸手就要揍人,小满三两步跳开,冲谷雨做了个鬼脸跑开了。
谢岚见怪不怪地也不理会小厮的打闹,起步朝书房走去。
谢怀清正在作画,等谢岚进来的时候,正好收了最后一笔。
“爹,我回来了!”
谢怀清放下手中的笔,对谢岚说:“岚儿辛苦了,此番可还顺利?”
谢岚说:“一切顺利,京中分号的账册皆已盘查完毕,虽然有些微出入,不过也还说得过去,薛掌柜那边我已旁敲侧击过了,他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
谢怀清满意地说:“做的不错!这薛崇也算是江南布坊的老人了,这次念着旧日情分,若再有下次,便没那么好说话了!”
谢岚恭敬地说:“是,孩儿明白!”
谢怀清让谢岚到跟前来,将刚完成的画作,递到谢岚手中。
谢岚双手接过,画中是一位衣着朴素面容姣好的女子,站在一株洁白如雪的梨花树下低眉浅笑。
“爹,你又思念我娘了?”
谢怀清神色忧伤地说:“是啊,十八年过去了……我昨日梦见你娘,她还是那么年轻,爹却老了!”
“爹!”
“三日后的清明祭祀,便由你操办吧!这幅画替爹在你娘坟前烧了吧!”
谢岚还待要说什么,谢怀清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谢岚的娘亲在生他的时候难产而亡,谢岚从小体弱,药罐子喂大的,等年岁渐长才好些,只是每逢入冬,比常人更畏寒些。
谢岚来到自己的小院,院中那株梨树开的正好,风一吹那洁白的梨花如雪般飘落。
谢寒食已经梳洗过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正坐在石阶上发呆,虽然瘦弱了些,模样倒是秀气。看到谢岚走近了,他“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显得有些拘谨。
谢岚走上前摸了摸他的头,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谢寒食犹豫了一下也重新坐好。
“今年几岁了?”
“十二岁……”
“能识字算数吗?”
谢寒食沉默了。
谢岚温柔地笑着说:“无妨,以后我教你!”
谢寒食看着谢岚,梨花飞过,那如和煦春风般的笑容像一束光,抚平了他惶恐不安的心。
谢家虽是江南望族,然而族里人丁稀薄,到谢岚这一辈已是三代单传。谢岚虽然自幼体弱,然天资聪颖,在他十五岁时谢怀清便将布坊的事务渐渐交由他来打理,经过这几年的历练,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此番祭祀虽然是头一回操持,谢岚照着往年父亲的做法,倒也有条不紊,颇有家主的风范。祭拜完先人,谢岚独自去了城郊,祭拜亡母。
往年谢岚都是随父一起,父子二人在山上一呆就是一天。谢岚从未见过母亲,只是从父亲每年给母亲所作的画像中有个大概印象。所以他也说不上难过,更多的是遗憾吧!
行至半路,谢岚发现了身后偷偷跟着的谢寒食。
谢岚停了下来对几米外的谢寒食说:“你回去吧,不用跟着!”
可是谢寒食仍是固执的跟着,与谢岚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只是觉得只有跟着谢岚才会安心。
谢岚见状只得作罢,将人招上前来,谢寒食就这样在谢岚身后两步开外亦步亦趋地跟着。
山上祭祀的人来来往往,有的面色凝重,有的面无表情。那些往生的人,不过三五载,便如同人的记忆,零落成泥,什么都不剩。
而那些固执地活在过去的人,注定痛苦。
火苗渐起,逐渐将画中的人吞噬,不一会,黑色的灰烬随风飘散,散落在山间,年复一年。
谢寒食看着眼前一袭白衣的少年,失去了往日的柔和,周身弥漫着淡淡的忧伤。他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伸手握住了谢岚的冰凉的手,尚来不及捂热,谢岚低头看着他,而后抽出手在他头上安抚地摸了摸。
“寒食的娘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谢寒食想了想,记忆中那个女子的模样愈发模糊了,那一声声温柔的呢喃倒是愈发清晰:“越儿,别怕!”
谢寒食用小手一摸,脸上一片濡湿。他仰起头,下雨了吗?
谢岚用衣袖拭去寒食满脸的泪痕,将人揽进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寒食,别怕!”
等你长大,变得强大,便可无所畏惧了。
是夜,满天星斗,一首悠扬婉转的曲子划破夜空,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谢岚放下手中书卷,推门循声而去,在院中僻静一隅的假山后,看到一身单薄青衣的谢寒食坐在石凳上,唇间一片绿叶,音律悠扬而出。
谢寒食听到身后的动静,停了下来,回身望去,看到谢岚负手而立于山石旁,赶忙起身,轻声道:“少爷!”
谢岚在他边上坐下笑着说:“你不用这么拘着,像小满谷雨他们那样便好。你刚吹的是什么曲子?甚是好听!”
谢寒食坐下,声音尚显稚嫩小心翼翼地答道:“《相思》。”
谢岚有点吃惊:“没想到你还通音律?”
谢寒食低头说:“我娘以前是歌姬,她教我的。”
曾经在那无人问津的偏院,谢寒食夜夜枕着娘亲的这曲《相思》入眠。入骨相思,而她至死也没能等来那个人。
“寒食的娘亲必定是个温柔的人吧!”
温柔而软弱,坚强而固执。但凡她不那么痴缠,如今也还能活得好好的罢。谢寒食愤愤地想。
谢岚轻咳了几声,而后对谢寒食说:“夜深了,早些歇息吧!”而后起身离开了。
自从捡了谢寒食,他便很少开口,初时日日紧绷着充满戒备,这几日才好些。他不愿提起过往,谢岚也不勉强。
回身望着那个隐于暗处的身影,谢岚轻轻叹了口气。